高尔尼师傅的秘密

(本文最初发表于1866年10月20日的《事件报》上——原注。)

弗朗塞·玛玛伊,一位吹短笛的老艺人,不时到我家来闲坐聊天。一天晚上,他一边喝着烧酒,一边向我讲述了发生在这一带的一场小悲剧,我这磨坊二十年前还是这场悲剧的见证人呢。这位老好人的故事让我感慨万分,我试着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们听。

亲爱的读者,您想想看,坐在一壶醇厚、香馥的美酒前,聆听饱经风霜的短笛老艺人讲故事该多么惬意。

先生,我们这个地区过去可不像现在这么死气沉沉、毫无生气。那会儿,这里的面粉生意极红火,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把麦子送到这里磨成面粉……村子四周的山冈上到处都是磨坊的风车,不管朝哪个方向望,抬眼便能看见风车的叶翼在松树林上方随风旋转;一列接一列小驴队驮着口袋沿山间小路上上下下;平日每天都能听到山冈上传来的鞭子声,叶翼上帆布的撕裂声,还有磨坊帮工的劳动号子声,听着这热闹的声响,真是一种享受……

一到星期天,我们便成群结伙来到磨坊。山冈上的磨坊主们拿出白葡萄酒来款待我们,磨坊主妇们各个都长得十分漂亮,像高贵的皇后一样,那镶着花边的包头巾和纯金的十字架首饰使她们更加楚楚动人。我随身带着短笛,大家跳起了法朗多拉舞,一直跳到深夜。您瞧,这些磨坊给我们这个地区带来了欢乐和财富。

不幸的是,巴黎来的法国人却打算在达拉斯贡大路旁建一座蒸汽动力的面粉厂。新东西总是好的嘛。人们开始习惯把麦子送到面粉厂去,风力磨坊也就没活干了。有一段时间,风力磨坊还试图与面粉厂一决雌雄,但蒸汽的力量太强大了。说来可怜呀!所有的磨坊先后都被挤垮了……再也看不见那些小驴队了……漂亮的磨坊主妇们卖掉了她们的金十字首饰……白葡萄酒喝不着了!法朗多拉舞也没法跳了!西北风依然呼呼地刮着,可风车的翼叶却再也转不起来了……后来,有那么一天,镇政府下令拆除那些破磨坊,在原地种上了葡萄和橄榄树。

然而,在这场劫难之中,只有一间磨坊傲然挺立,在面粉厂的眼皮底下,在小山冈上继续顽强地转动着。这就是高尔尼师傅的磨坊,正是此时此刻我们在此聊天的这间磨坊。

高尔尼师傅是个老磨工,干磨面粉这个行当已经六十年了,对他当时所处的境况气恼得要命。一家接一家的蒸汽面粉厂开了张,把他简直气疯了。一周之内,他便跑遍了整个村子,把大家伙儿都聚集在自己周围,鼓足了劲冲大家喊,称有人要用面粉厂磨出的面来毒害普罗旺斯人:“都别到那儿去磨面,那帮强盗,居然要用蒸汽做面包,蒸汽是什么,那是魔鬼发明的东西;而我呢,是靠西北风和北风磨面,那可是仁慈的上帝吹的气呀……”类似这种称颂风力磨坊的话,他还能编出许多来,但没有人肯听他的。

这可把老汉气坏了,他把自己关在磨坊里离群索居,就像一头不合群的困兽。他甚至不愿意将孙女维瓦特留在身边,这孩子才十五岁,自从她父母去世后,在这个世界上爷爷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可怜的小姑娘迫于无奈只得自己谋生,到各处的农庄去打工,收割、养蚕、采摘橄榄,什么农活都干。可她祖父看上去确实十分疼爱她,他常常顶着烈日,徒步走上十几里路到她干活的农庄去看她;待来到她身边时,他一边看着她,一边落泪,不惜待上几个小时瞧着她……

在这个地区,大家认为老磨工是出于吝啬才把孙女打发走的,让他孙女到一个接一个的农庄里去卖苦力,还要受农庄主的欺辱,饱受打工妹的种种苦难,这无非使老汉丢尽了脸面。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像高尔尼师傅这么有名望的人,过去一直受人尊敬,可现在居然赤着脚,戴着破帽子,腰束一条烂腰带,在大街上到处闲逛,倒像个吉卜赛人……说真的,一到星期天,见他那副模样进教堂做弥撒,我们这些老伙伴都为他感到脸红。高尔尼自己也感觉到了,从此也就不敢再坐到堂区管委的专座上了。他总是坐在教堂的最后边,靠近圣水缸,和穷人们在一起。

在高尔尼师傅的生活里,有件事总让人琢磨不透,村子里已经很长时间没人给他送麦子磨了,可他那磨坊的风车依然像往常一样旋转着。傍晚时分,人们总能在山间小路上碰到老磨工,他正赶着驴运面粉呢。

“晚上好,高尔尼师傅!”农民们和他打着招呼,“磨坊的生意还那么好?”

“是的,孩子们。”老汉快活地答道,“感谢上帝,我这儿还不缺活干。”

这时,要是有人问他从什么鬼地方揽来这么多活,他便将手指放在嘴唇上,一本正经地答道:“别声张!我这是在给出口加工呢……”除此之外,人们再也甭想套出更多的话。

你要想迈进他的磨坊,趁早死了那份心吧,就连小维瓦特都进不去……

人们从他的磨坊前经过时,那大门总是紧闭着,而风车那巨大的叶翼总在不停地转着,那头老驴啃着平地上的青草,一只瘦骨嶙峋的大猫在窗台上晒太阳,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你。

这一切看来极为神秘,也引来说三道四的闲话。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解释高尔尼师傅的秘密,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在这座磨坊里,装钱的口袋要比装面粉的口袋多。

然而,久而久之,真相便大白于天下,事情是这样的:

我常常用短笛为年轻人跳舞伴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我吹笛伴奏时,发现我的大儿子和小维瓦特相爱了。其实我对此真的不生气,不管怎么说,高尔尼的名字在我们这儿还是受人尊敬的,况且,见维瓦特这只美丽的小鸟在我家蹦来蹦去的,也让我喜在心头。只是这两位恋人常有机会在一起,我担心会出事,便想把这事赶紧定下来。于是,我就来到磨坊,找她爷爷商量一下……嗐!这个老能人!你瞧他是怎么接待我的呀!根本就没法让他打开大门,透过锁孔,我勉强对他说明了来意,就在我说话时,那只调皮的瘦猫一直在我头顶上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活像一个恶魔。

老汉不容我把话说完,就粗鲁地冲我大喊大叫,让我趁早回家吹笛子去;还说,要是我急着给儿子娶媳妇,完全可以在面粉厂的女工里给他挑一个……您想想,听了这恶语我是多么恼怒啊,可我毕竟知天命,硬把火气压了下去。后来我就回去了,把这老疯子一人甩在磨坊里。回到家,我把遭遇讲给孩子们听,这两个可怜的孝子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请我恩准他们俩一起再到磨坊去和祖父说一说,我没有勇气拒绝他们,两位恋人抬腿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