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 虫

(本文最初发表于1873年3月25 日的《公益报》上———原注。)

又是一篇阿尔及利亚的游记,然后我们就会回到磨坊去……

我到萨海尔农庄的那天夜里,怎么也睡不着。新到异地、旅途的颠簸、豺狼的尖叫、再加上让人难以忍受的酷热,让我夜不能寐,那闷热的天气似乎要把人憋死,就连蚊帐的细孔都透不过一丝风……天蒙蒙亮时,我打开窗户,夏天沉闷的雾气在慢慢飘动,就像战场上弥漫的硝烟,朝霞的粉红色和尚未退去的黑夜装饰着这雾气的边缘。树叶一动也不动,在我眼下这片美丽的花园里,葡萄苗井然有序地种在山坡地上,正是强烈的日照使葡萄酒带有丝丝甜意;运往欧洲的水果掩在绿荫的一角里,橙树苗、橘树苗整齐划一地栽在苗圃里。所有的景致看上去都很沉闷,树叶纹丝不动,预示着暴雨将要来临。而香蕉树呢,好似淡绿色的大芦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微风总会摇动它的叶子,将它那轻柔的叶发吹得乱蓬蓬的;这行行香蕉树像排列整齐的羽毛饰幽静而挺拔地矗立在花园里。

我望着这座神奇的植物园,望了好一阵。全世界各种植物都聚集在这座园子里,在新环境下,依然按照各自的季节开花、结果。在一望无际的麦田和大片的木栓槠林之间,流淌着一条小河,水波粼粼,在这个热得令人窒息的清晨,看着这水面顿觉有了一丝凉意。这座漂亮的农庄门前建着摩尔式的拱廊,平台被晨曦映得雪白,农庄周围建有马厩和库房。这里的植物是那么茂盛,景致是那么和谐有序,真让我感慨万千。我一边欣赏着这景致,一边在想,二十年前,当这些正直的人在萨海尔山谷落户时,这里只有养路工用的简易木棚,一块贫瘠的土地,上面稀稀疏疏地立着难看的棕榈树和乳香黄连树。一切都要用双手去创新,去建设。每时每刻还有阿拉伯人在反抗,还要放下犁,拿起枪。后来便是病虐横行:眼炎、发烧。遭遇过颗粒无收的窘境,在失败中摸索经验,还要与迟钝的、甚至总是优柔寡断的行政当局周旋。这要花多大心血呀!要付出多么艰辛的劳作啊!

即使在现在,尽管那艰辛的岁月已成过去,尽管历经坎坷之后已获取了这笔财富,但在整个农庄里,每天第一个起床的仍然是创业的夫妻俩。这一大早,我就听见他们俩在底层的厨房里走来走去,为劳工们煮咖啡。晨钟很快就会敲响,再过一会儿,工人们便会上路去劳作。他们当中有来自勃艮第的葡萄种植工人,有衣衫褴褛、头戴红色小圆帽从事耕作的卡比尔人,有赤裸着双腿专挖土方的马翁人,还有马耳他人、卢克人,这些人反差极大,很难领导。农庄主在大门前为他们每个人派活,话语短促,还略显粗暴。他派完当天的活计后,这位正直的人便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露出焦虑的神态,然后,他见我站在窗前,便对我说:

“今天耕作可不是个好天气,南方焚风马上就来了。”

确实如此,随着太阳逐渐升高,团团令人窒息的、滚烫的热气从南方吹过来,就像火炉炉门打开时带出的热气一样。大家真不知该躲在什么地方才好,也不知将会热成什么样子。整个上午就在这煎熬中过去了。我们坐在走廊的席子上喝着咖啡,已经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更不要说起来走动了。看家狗卧在地上,不断寻找凉爽的地砖,那卧姿看着真让人难受。午饭倒稍稍给我们添了点精神,午饭很丰盛,也很有特色:有鲤鱼、鳟鱼、野猪肉、刺猬肉、塔斯乌埃利的黄油、克雷西亚的红葡萄酒、番石榴、香蕉,都是一些不常见的菜肴,与我们周围奇特的自然景观相映成趣……我们吃完饭正要起身时,突然从落地窗外传来高声叫喊,尽管为防止园子里的热气涌入,室内落地窗关得很严。

“蝗虫!蝗虫!”

我的主人立刻脸色刷白,就像突然获悉某一灾难似的,我们赶紧跑到屋外。刚才这宅院里还是那么宁静,但十分钟之内,到处都响着匆忙的脚步声,含混不清的话语声,夹杂着刚睡醒的人在忙乱中弄出的响声。仆人们都在前厅就寝,他们从前厅的阴凉处冲出来,抓起棍子、木叉、门闩,以及所有随手能抄起的金属器具,使劲敲着铜锅、水盆、炒锅。牧羊人吹响了放牧的号角。还有人吹起了海螺、猎号。顿时这极不协调、甚至有些恐怖的嘈杂声响成一片,从邻近村镇跑过来的阿拉伯妇女,嘴里“■,■”地喊着,这尖声喊叫将那一片嘈杂声盖了过去。看来常常只需巨大的噪声,空气中音波的震颤就能把蝗虫轰走,不让它们落下来。

但这些可怕的昆虫到底在哪儿呢?在那热气蒸腾的空中,只见一大片密集的赤褐色的云团从天际处飞来,就像带着雹子的乌云,发出暴风雨来临时在林中听到的呼啸声,这就是蝗虫。它们展开干爽的双翅,密密麻麻成群地飞过来,尽管我们不停地高喊、使劲轰,但这蝗虫云团继续往前飞,在平原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它们很快便飞到我们头顶上,在这云团的边缘处,瞬间生出一个毛边,出现了裂缝,一些清晰可辨、褐红色的蝗虫落了下来,宛如骤雨中最先落下的冰雹,接着这一大群蝗虫全落下来了,像雹子似的噼里啪啦落在地上。那一望无际的田野即刻盖满了蝗虫,有的大蝗虫竟像手指那么粗。

于是,灭蝗行动开始了。碾死蝗虫发出的声响真是难听,就像在碾碎稻草。人们用钉齿耙,用镐,用犁拍打着蝗虫,似乎在翻动这层移动的土壤。但越打蝗虫好像越多。它们那高高的后肢缠在一起,一层一层地涌动着。最上面这一层蝗虫绝望地跳跃着,跳到马鼻子底下,马拉着犁在干着灭蝗这件奇特的工作。农庄的看家狗以及附近村镇里的狗都纷纷跑到田里向蝗虫猛扑过去,疯狂地踩着蝗虫。这时,两个阿尔及利亚步兵连,吹着号角赶来帮助不幸的移民,灭蝗也换了一种方式。

士兵们并不去拍打、碾死蝗虫,而是点燃长长的导火线来烧它们。

灭蝗行动搞得我筋疲力尽,蝗虫的恶臭让我恶心,我慢慢地往回走。农庄里的蝗虫几乎和外面的一样多。它们通过门缝、窗缝、壁炉洞爬进来。在细木护壁板的边缘处,在那被啃得不成样的窗帘里,蝗虫有爬着的,有从高处落下来的,还有来回飞跃的;白墙上也爬满了蝗虫,黑压压的一片,显得极为丑陋。还有那总也除不去的臭味。晚饭时,水也无法使用了。蓄水罐、水池、水井、养鱼池都受到了污染。夜晚,尽管仆人已在这间房里打死了许多蝗虫,但在我的房间里依然能听到家具下面发出窸窸窣窣的涌动声,这种鞘翅类昆虫的撕裂声竟与豆荚在炎热的天气里爆裂开的响声相似。这一夜我依然无法入睡。况且,农庄周围的人都没睡。在平原上,火焰依然贴着地面在燃烧着。阿尔及利亚步兵仍在继续灭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