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三 长宁未宁(第2/2页)

她的眉头轻轻一动。

这汤药不对,不仅比往日的滋味更浓了些,似乎还加了些别的什么。

“今天这个和寻常的药一样的吧?”秦越瑾若无其事地把碗放回托盘上,接过帕子按了按唇角,虚弱地微微笑着,注视着秋姑。

秋姑也回了她一个笑容:“自然是的。怎么,公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吗?”

秦越瑾笑着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无事,你退下吧。”

“是。”

她撑着柜子下了床,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虚弱而跌倒外地,却仍执拗地往窗边走去。最终,她隔着窗户,看到了埋好药渣,和白石攀谈起来的秋姑的身影。

一脸的欢喜雀跃,还带了点儿女儿家的羞涩。

这是和她一道长大、亲如姐妹的秋姑啊。

秦越瑾一步步挪回床榻,就这么短短几步路让她走得冷汗淋漓,气喘吁吁。声音出入喉头,像是破旧的风箱发出的粗嘎嘶哑的声音。

她闭了闭眼,仰面倒下,这才感觉头晕缓解了一点,随后便沉沉睡去。

她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梦魇。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出嫁的时候。

描黛眉,点绛唇。她伸手抹去铜镜上头的一点薄薄的雾气,看着镜中眉眼娇艳的自己,却是面无表情,仿佛一座雕塑。

直到外头响起笑闹的声音,有人欢呼着:“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她拎着裙摆打算站起身把盖头盖上,尽快出去,好早些结束这场荒唐的婚事。全福人和宫女们看着她的神情动作,面面相觑,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她刚刚拿起那大红缀流苏珠玉的盖头,就被下一个声音定在了原地。

是傧相在做催妆诗。

“长宁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清澈的、干净的声音,像是夏日清晨的风吹过树林。秦越瑾拎着裙摆拿着红盖头站在原地,忽然就看见一颗泪珠直直落下,砸在正红的盖头上,晕染开一片更深的、更沉的暗红。

是顾清桓啊。

那个钟灵毓秀的少年,被迫站在重重屏障前,为了别人迎娶她而作催妆诗。

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从“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到“劳将素手卷虾须,琼室流光更缀珠”,再到“强遮天上花颜色,不隔云中语笑声”。

秦越瑾跌坐在妆台前,早已是泪盈于睫,哭花了妆。全福人连忙赶上来重新为她梳妆,刚要开口说“大喜的日子,公主您好端端地哭什么呢”,却在看到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的时候咽了回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金丝丹凤眼清贵而灵动,眼角因哭泣而微微泛红,像是点染了浅浅的桃花妆,而那双眼,那双乌黑的眼眸,里头的悲伤和绝望几乎满得要溢出来。

全福人住了口,再不敢多说。但是新郎官快要进来了,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长宁公主上妆。

可是长宁这眼泪怎么也收不住,妆哭花了一遍又一遍,洗得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红。最后全福人无奈地收了手,在征请了皇后的意思后,便只给她描了眉,点了唇脂。

新郎官终于到门口了。

她盖上了大红盖头,看不清前路,只知道被人牵着往前走了一段。但秦越瑾能感觉到,除去萧齐肃的目光,还有另一道视线。

是一双桃花眼,睫羽纤长,墨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是痛苦的、绝望的、悲凉的。

她隔着大红盖头,只能见到流苏珠玉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看不见那人的眉眼面容。

“阿瑾……”

似乎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

秦越瑾猝然抬头。

……自梦境中清醒。

她眨了眨眼,一时间还未从梦境中抽身。直到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了清明,她的意识才逐渐回笼。微微转过头,她看见秋姑正背对着她站在窗边修剪花枝。

秦越瑾勾了勾唇角,缓缓开口:“我不会再见到溶哥儿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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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给萧昱溶的最后一封信写完,秦越瑾已经抑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地咳起了血。浑身的痛苦从骨缝里钻出来,无孔不入,叫她上一秒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下一秒又被疼痛从中唤醒。

这回……大概是真的要死了吧。

这样的话,那应该就看不见天盛三十九年的月亮了。

她有些遗憾。

谁能想到从前那个聪敏异常的秦越瑾,最后落得个如此凄凉的下场呢?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从萧昱溶离开时对她的挥手微笑,小小的金冠束不住全部的头发,还有几缕垂在耳边,随着清风微微晃动,到教导萧昱溶舞剑时,小人儿摔了跤也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的认真。

她微微勾起唇角。

所有关于萧齐肃的记忆飞快地划过,再往前倒,倒回御书房前一个月白衣衫的少年。云水蓝的衣裳,穿着件月白的大袖衫,绘着朱冠雪羽的仙鹤,翩翩欲飞。

他站在御书房的廊下,伸出一只白皙好看的手去逗弄笼中的鸟儿,微微垂着长长的眼睫,漂亮的唇边含着一点笑意。

钟灵毓秀,丰神俊朗,在一瞬间,秦越瑾发现这两个词都有了确切的指向。

大抵是她注视的时间太久了,少年忽然抬眼朝她这边看过来,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眉目舒展,愈发像是一幅泼墨山水画一般,带着一种写意的风流。随后他缓步走下台阶,朝她的方向过来,白玉玉佩和竹纹香囊在他走动时间或露出来,清俊而雅致。

走到距离十步远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向她行了一礼,声音清澈而干净:“新科探花郎顾清桓,见过长宁公主。”

再倒,再倒,倒回故事的开头,倒回一切都尚未发生的那个天盛三十年的春天。

那个春天,枝头已经早早地盈满了花香。京城的冰雪尽数融化,潺潺溪水带着刚刚跌落梢头的花儿流向了云水蓝的天幕,卷了一流水的春芳。

沉香殿里,秦越瑾正坐在梳妆台前,一面注视着镜中宫女为她描起的黛眉,一面听她絮絮叨叨:“公主,听说今儿新科探花郎会被召进宫里呢,您要不要去瞧瞧?说是长得极为好看呢。”

秦越瑾揽镜自照,微微转过头从一侧宫女手中的托盘里拿了支碧玉簪递给梳头宫女,轻轻笑了一声:“好看就好看,与我何干?”

与她何干?

两情相悦,劳燕分飞。

最后一口黑血咳出,秦越瑾又猛烈地咳了几声,最终手一软,雪白的帕子轻飘飘地落地,而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天盛三十八年腊月三十夜,长宁公主秦越瑾,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