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第2/6页)

“哦,来了,来了。”一个打战的声音应声说,接着便从屋子右面走出一个又矮又胖又瘸腿的人。他穿的是一件相当整洁的呢外衣,只套了一只袖子。高高的尖顶帽一直压到眉毛上,给他那圆圆的、胖胖的脸增添了滑稽可笑的表情。他那双小小的黄眼睛滴溜溜直转,那薄薄的嘴唇上一直堆着拘谨和不自然的微笑,那尖尖的长鼻子很不雅观地向前伸着,很像船舵。“来了,伙计,”他一面一瘸一拐地往酒店里走,一面说,“你叫我干什么?……谁在等我?”

“我叫你干什么?”穿厚呢子大衣的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眨巴眼儿,你这人真怪,伙计,叫你到酒店里来,你还要问干什么!好多人都在等你呢:土耳其佬雅什卡,还有野人先生,还有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儿。雅什卡和包工头儿打了赌:赌一瓶啤酒——看谁赢谁,就是说,看谁唱得好……你懂吗?”

“雅什卡要唱歌了吗?”外号“眨巴眼儿”的人兴奋地说,“你不是扯谎吧,蠢货?”

“我不扯谎,”蠢货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你才喜欢瞎扯哩。他既然打了赌,那就一定要唱,你这天生的笨牛,你这浑蛋,眨巴眼儿!”

“好,咱们走吧,呆子。”眨巴眼儿回答说。

“哦,那你至少要吻我一下呀,我的好宝贝。”蠢货张开两条胳膊,嘟囔说。

“瞧,你这个娇宝宝伊索伊索:著名的古希腊寓言作家。在旧俄国常用作讽刺语,指的是言语费解的人。。”眨巴眼儿用胳膊推着他,轻蔑地说,接着两人都弯下身子,走进低矮的门里。

我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已经不止一次听说土耳其佬雅什卡在附近一带是最好的歌手,现在我竟有机会听听他和另一名歌手比赛。我便加快步子,走进酒店。

大概,在我的读者中,没有多少人光顾过乡村的酒店。可是我们这些打猎的,什么地方没有到过呀!这种酒店的构造极其简单,大都是由一间幽暗的前室和有烟囱的正屋组成。正屋用板壁隔成里外间,里间是任何顾客都不能去的。在这板壁上,在一张宽大的橡木桌子上方,开一个长方形的大洞。就在这张桌子或者柜台上卖酒。在正对着大洞的架子上,并排摆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封口的瓶酒。正屋的前半部分是接待顾客的,有若干条长板凳,两三个空酒桶,一张放在拐角上的桌子。乡村酒店大都是很黑暗的,而且,一般农舍中大都少不了的那些花花绿绿的通俗版画,你在酒店的圆木墙壁上几乎是看不到的。

当我走进安乐居酒店的时候,里面已经来了很多人了。

在柜台后面,照例站着差不多有壁洞宽的尼古拉·伊凡内奇,身穿印花布衬衫,肥胖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微笑,正在用又白又胖的手给刚进来的朋友眨巴眼儿和蠢货倒两杯酒。在他后面的角落里,靠近窗子的地方,是他那眼睛很机灵的妻子。房间中央站的是土耳其佬雅什卡,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瘦瘦的、挺拔的男子,穿一件长襟土布蓝色外衣。他的样子像一个勇猛的工厂里的小伙子,身体似乎不能说是十分健壮。他那瘪瘪的脸颊,那不肯安静的灰色大眼睛,端正的鼻子和不住地活动的小小鼻孔,平平的白额头,向后梳的淡黄色鬈发,大而好看并富有表情的嘴唇——他脸上的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个敏感而热情的人。他非常兴奋:不住地眨巴着眼睛,呼吸也很急促,两手一个劲儿打哆嗦,像是发作了热病——他就是热病发作了,就是面对群众讲话或唱歌的人常常会害的那种紧张不安的突然发作的热病。

他旁边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宽肩膀,高颧骨,低额头,像鞑靼人一般的狭眼睛,短短的扁鼻子,方方的下巴,乌黑发亮的头发像鬃毛一样硬。他那黝黑而带铅色的脸,尤其是那煞白的嘴唇的表情,如果不是那样沉静的话,差不多可以说是凶狠的。他几乎一动也不动,只是像一条公牛从轭下慢慢朝四周围打量着。他穿一件旧的常礼服,铜纽扣光溜溜的。粗大的脖子上围一条旧的黑绸围巾。他就叫野人先生。

在他的正对面,圣像下面的长板凳上,坐着雅什卡的对赛歌手——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敦实汉子,麻脸,鬈发,扁扁的狮子鼻,灵活的栗色眼睛,稀稀的下巴胡。他把两只手掖到大腿底下,两条穿着滚边的漂亮皮靴的腿自由自在地悠荡着,碰得吧嗒吧嗒响着。他穿的是一件崭新的有棉绒领子的灰呢子薄上衣,紧紧勒着喉咙的红衬衫的边儿在棉绒领子衬托下显得异常触目。在对面的角落里,门的右边,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庄稼人,穿一件灰色旧长袍,肩上有一个大洞。阳光像稀薄的、黄黄的流水,透过两扇小窗子的带灰尘的玻璃射进来,似乎不能战胜屋子里平时的阴暗:一切物件上的光线都很微弱,似明似暗。然而在屋子里几乎是凉爽的,所以我一跨进门槛,就如释重负,气闷和炎热感消失了。

我看出来,我的到来起初使尼古拉·伊凡内奇的顾客们有些不安。但是他们一看到尼古拉·伊凡内奇像对熟人一样跟我打招呼,也就安下心来,不再注意我了。我要了啤酒,就在角落里挨着那个穿破旧长袍的汉子坐了下来。

“喂,好啦!”蠢货一口气喝干一杯酒,突然叫起来,同时两只手奇怪地挥舞着来配合他的叫喊声,显然不这样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还等什么呀?唱就唱嘛。嗯?雅什卡?……”

“开始吧,开始吧。”尼古拉·伊凡内奇也支持说。

“好的,咱们就开始吧,”包工头带着自信的微笑冷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雅什卡激动地说。

“好啦,开始吧,伙计们,开始吧。”眨巴眼儿尖声叫道。

然而,尽管大家都说要开始,却谁也不开始。包工头甚至没有从板凳上站起来。大家都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开始呀!”野人先生阴沉而激烈地说。

雅什卡身子哆嗦了一下。包工头站起身来,把腰带掖了掖,咳嗽了两声。

“可是,谁先唱呢?”他用微微有些改变的声音问野人先生,野人先生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宽宽地叉开两条粗腿,把两只强壮的手插到裤子口袋里,差不多一直插到胳膊肘。

“你,你先唱,大师傅,”蠢货嘟囔着说,“你先唱,大哥。”

野人先生皱着眉头瞅了他一眼。蠢货轻轻吱了一声,不好意思起来,朝天花板看了看,耸了耸肩膀,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