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第3/6页)

“拈阄吧,”野人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把酒放在柜台上。”

尼古拉·伊凡内奇弯下身子,哼哧着从地板上拿起酒来,放到柜台上。

野人先生朝雅什卡看了看,说:“来吧!”

雅什卡在自己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个铜币,用牙齿咬了一个记号。包工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皮革钱包,不慌不忙地解开带子,把许多零钱倒在手心里,选出一个崭新的铜币。蠢货摘下自己的破帽子送上来。雅什卡把自己的铜币丢进去,包工头也丢了进去。

“你来拈吧。”野人先生对眨巴眼儿说。

眨巴眼儿得意地笑了笑,就两手端着帽子,摇晃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两个铜币互相碰撞得轻轻地叮当响着。我留心朝四面看了看,只见所有的脸上都流露着紧张等待的神情,野人先生也眯起了眼睛,坐在我旁边的穿破旧长袍的庄稼人也带着好奇的神情伸长了脖子。眨巴眼儿把手伸进帽子里,摸出的是包工头的铜币。大家松了一口气。雅什卡红了红脸,包工头用手摸了摸头发。

“我说的嘛,就该你先唱,”蠢货叫起来,“我说的嘛。”

“好啦,好啦,不要聒噪了!”野人先生轻蔑地说,“开始吧。”他用头朝包工头点了点,又说。

“那我唱什么歌儿呢?”包工头激动起来,问道。

“随你唱什么,”眨巴眼儿回答说,“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当然,随你唱什么,”尼古拉·伊凡内奇慢慢地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也附和说,“这事儿不能给你指定。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不过要好好地唱,然后我们就凭良心评高低。”

“自然,要凭良心。”蠢货接话说,并且舔了舔空酒杯的边儿。

“伙计们,让我稍微清一清嗓子。”包工头用手摸着上衣领子,说道。

“好啦,好啦,不要磨蹭了,开始吧!”野人先生断然说,并且低下头。

包工头多少想了想,甩了甩头发,便走上前来。雅什卡用眼睛紧紧盯住他……

不过,在开始描写这场竞赛之前,先多少说说我这篇故事中每一个登场人物,我认为也不是多余的。其中有几个人的情况,我在安乐居酒店碰到他们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另外有几个人的情况是我后来打听到的。

先从蠢货说起吧。这人的真名字是叶甫格拉弗·伊凡诺夫,但是附近一带的人都叫他蠢货,他自己也承认这个外号,这个外号就叫开了。确实,这外号对于他那很不起眼的、老是慌慌张张的外貌,再合适不过了。他原是一个嗜酒成性的独身家仆,原来的主人早就不要他了,因为没有活儿干,也就拿不到一个铜板的工钱,然而他有办法天天大喝别人的酒。他有许多熟人,这些人都请他喝酒、喝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不仅不能使大家开心,甚至相反,他那种无聊的唠叨、令人烦腻的纠缠、狂热的动作和不停地做作的大笑,使大家感到讨厌。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他不但从来没说过一句聪明话,也没说过一句有用的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乱说一气——不折不扣是个蠢货!可是在方圆四十俄里以内,没有一次酒会上没有他那细长的身影在客人中间转来转去——大家对他已经习惯了,把他当做躲不掉的灾祸。不错,大家都很轻视他,但是能制伏他,能叫他不乱说乱动的,只有野人先生。

眨巴眼儿一点也不像蠢货。眨巴眼儿这个外号对他也很合适,虽然他眨眼睛并不比别人多——众所周知,俄罗斯人是发明外号的能手。尽管我想方设法打听这人更详细的经历,他一生中还是有一些模糊之点,如读书人说的,有一些隐没在不可知的深渊中的地方,那是我,恐怕也是很多别的人,无法知道的。我只是打听到,他曾经给一个没有子女的老太太当过车夫,带着交给他的三匹马逃走了,整整一年没有音信,后来想必是切身体会到流浪生活的艰难和无益,自己回来了,但已经成了瘸子。他向自己的女主人下跪求饶,在几年时间里老老实实地干活儿,补偿了自己的罪过,渐渐博得女主人的好感,终于得到她的完全信任,当了管家。女主人一死,不知怎的,他获得了自由身份,成为小市民,开始向乡邻们租地种瓜,发了财,现在日子过得很快活。

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城府很深,不恶毒,也不善良,而是很有心计。他很世故,能认识人,也善于利用人。他小心谨慎,同时又像狐狸一样精明。他像老奶奶一样爱唠叨,却从来不会说漏了嘴,倒是能够使任何别的人说出心里话。不过,他不像另外一些狡猾的人那样,装作呆头呆脑,而且他装呆也是很难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那双狡黯的小眼睛更锐敏、更机灵的眼睛。那眼睛从来不是简单地看,总是观察和窥视。眨巴眼儿有时对一件似乎非常简单的事情一连考虑几个礼拜,可是有时又会突然下决心去干大胆得不要命的事儿,似乎这一下子他要完蛋了……可是你瞧,马到成功,一切都十分顺利。他很有运气,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预兆。总之,他很迷信。大家都不喜欢他,因为他不关心任何人,但是大家都尊敬他。他家里就一个儿子,他对儿子心疼得不得了,儿子被培养得像父亲一样,想必今后会大有出息的。“小眨巴眼儿出落得很像父亲呢。”现在有些老头子在夏日的傍晚坐在墙根下闲聊的时候,已经在这样小声谈论他了,而且大家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也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关于土耳其佬雅什卡和包工头,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雅什卡外号土耳其佬,因为他确实是一个被俘虏来的土耳其女子所生。他在心灵上是一个十足的艺术家,然而在身份上却是一个商人的造纸厂里的汲水工。至于包工头,老实说,我至今还不知道他的来历,我只觉得他是一个机灵而活泼的城市小市民。但是关于野人先生,倒是值得比较详细地说一说:

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有一种粗野、笨重、然而无法抗拒的力气。他身材粗笨,如我们常说的,像一个布袋,然而他却流露着一股健壮得不得了的劲儿,而且,说来奇怪,他那熊一般的体格并不缺乏某种特有的优雅,这种优雅风度大概来自从容镇定,因为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威力。第一次见面,很难判断这个赫耳库勒斯赫耳库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是属于哪一个阶层的:他不像家仆,不像小市民,不像退职的贫穷书吏,也不像领地很少的破产贵族——猎犬师和打手。他确实是另一回事。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流落到我们县里来的。有人说,他原是独院地主,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担任过官职。但是有关这方面的确切情形,谁也不知道,而且,从别人嘴里打听不到的,更别想从他嘴里打听到:再没有人比他更阴沉、更能守口如瓶了。也没有谁能够确切说,他是靠什么生活的:他不干任何手艺活儿,也不到什么人家里去,几乎不同任何人交往,可是他有钱花——钱虽然不多,但是有的花。他为人不谦虚——他根本没有什么好谦虚的——但是稳重。他活得似乎很自在,似乎没有注意自己周围有什么人,也根本用不着什么人。野人先生(这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是彼列夫列索夫)在附近一带有很大的威望,虽然他不仅没有权力对任何人下命令,而且甚至自己也不向他接触的人表示要求听从之意,可是很多人都会马上很乐意地听从他的话。他说什么,别人都听他的,威力总能发生作用。他几乎不喝酒,不同女人打交道,非常喜欢唱歌。这个人有很多神秘之处,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阴沉地潜藏在他身上,这种力量仿佛自己知道,一旦涌上来,爆发出来,就会毁灭自己和所碰到的一切。如果这人一生中不曾有过这一类的爆发,如果他不是在幸免于死亡之后接受教训,时时刻刻严格地管束自己,那我就大错特错了。尤其使我惊讶的是,在他身上混合着一种先天生成的凶狠性和一种也是生来就有的高雅——这种混合是我在别人身上没有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