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4

我带着登记簿去学校找惠斯曼斯神父,他不在。外间的办公室里有个比利时年轻人,告诉我说惠斯曼斯喜欢隔一段时间出去几天。去了哪里?“到丛林里,到各个村庄里去。”年轻人不知是秘书还是老师,说话口气很不耐烦。我把体育馆捐款登记簿交给他,他益发火大。

他说:“他们跑到这儿来,求着我们招他们进来。这倒好,刚一进来就偷上了。要是不看着点儿,整个学校都会让他们偷走。他们跑到这里来,恳求你照应他们的孩子,到了街上,他们照样和你推推搡搡,表示他们对你毫不在乎。”年轻人脸色不好,皮肤苍白,眼圈发黑,说话的时候不住地流汗。他接着又说:“很抱歉,你和惠斯曼斯神父谈谈会更好。要知道,我在这里很不容易,天天把蜂蜜蛋糕和鸡蛋当饭吃。”

听起来他的饮食似乎挺高级,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是说自己无以果腹。

他说:“惠斯曼斯神父这学期想让男孩们吃非洲的食物。这也没什么大关系。首都的一位非洲妇女就会烧一手好菜,她烧的对虾和贝壳特别好吃。可这里呢,全是毛虫、菠菜拌番茄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番茄酱。第一天就这样。当然,这只是给男孩们吃的,不过我一看就倒胃口。我不敢待在饭厅里看着他们嚼这些东西。现在厨房里烧的东西我全都不敢吃,我自己房间里又没有烧饭的器具,到凡·德尔·魏登旅馆去吃吧,庭院里不时飘来下水道的怪味!我得走。这里我待不下去了。惠斯曼斯神父无所谓,反正他是牧师。我又不是牧师。他往丛林里跑,我可不想往丛林里跑。”

对此我也爱莫能助。食品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问题。我自己的安排也够呛。那天中午我还是跑到印度夫妇那里去蹭饭,为了这顿饭我闻够了阿魏胶和油布的味道!

大约一周之后,我又去了学校,听说那比利时小伙子和我见面之后第三天就乘汽船走了。是惠斯曼斯神父告诉我这消息的。神父刚旅行归来,晒得黑黑的,样子很健康。他丝毫没有因那位年轻教师的离去而心烦。他说,他很高兴体育馆捐款登记簿被送回来,这登记簿是小镇历史的一部分,偷登记簿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

惠斯曼斯神父四十来岁。他穿得不像一位教士,不过他就是穿着普通的裤子和衬衫,也显得与众不同。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我注意到欧洲人有时候是这种脸型,但在阿拉伯人、波斯人和印度人中间看不到。这种脸上,嘴唇的形状和前额的突起有些孩童的特征。这种脸型的人有可能是早产儿,或是很早的时候经历过磨难。他们有的内心同外表一样弱不禁风,有的则十分坚强。惠斯曼斯神父就很坚强。他给人的印象是不成熟、脆弱,但又坚韧顽强。

他前些天是到河上去了,拜访他熟悉的几个村庄,并带回来两件东西:一个面具和一件比较古旧的木刻。他没多讲刚离开的那位老师,也没多讲体育馆捐款登记簿,他更愿意讲他带回来的这两件东西。

这木刻不同寻常,有五英尺高,刻的是一个瘦削的人,只有四肢、躯干和脑袋,很粗拙,是用直径不超过七八英寸的木头刻出来的。对木刻我也略知一二,我们在海岸的时候也做过这种生意。我们还从精通木刻的部落请了几户人家,专门为我们干活。不过惠斯曼斯神父没理会我提供的信息,继续讲他从这件木刻上看到的东西。在我看来,这木刻像夸张而粗糙,是木刻匠人的恶作剧(我们家雇用的木刻匠人有时候会做这种事)。但是,惠斯曼斯神父知道这瘦削的人像的含义,觉得它充满了想象力,意义深远。

我静静地听他说。最后,惠斯曼斯神父笑了一下:“Semper aliquid novi.”他用校训开了个玩笑。他说这句话历史久远,可追溯到两千年前,是一个古罗马作家说的,意思是非洲“总有新的东西”。这话用于面具和木刻再贴切不过。每个面具、每件木刻都是为特定的宗教目的制作的,只能制作一次,所以个个都不相同。仿制品就只是仿制品,不会有原作的魔力和威力。惠斯曼斯神父对仿制品不感兴趣,他按照是否有宗教属性这个标准来搜寻面具和木刻。如果没有宗教属性,这些东西就是死的,毫无美感可言。

很奇怪,一个基督教牧师居然对非洲信仰如此感兴趣。在海岸,我们对非洲信仰不屑一顾。不过,尽管惠斯曼斯神父有着渊博的非洲宗教知识,而且不遗余力地收集这些物件,他对非洲人的其他方面却兴致索然。他似乎对这个国家的时局漠不关心。我对他这种置身事外的超然态度感到妒忌。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他的非洲完全不同于我的非洲。他的非洲是丛林和大河的非洲。他的非洲是个奇妙的地方,充满了新鲜事物。

他是一位教士,半个男人。他按照宗教誓约生活,而我就不会立这样的誓约。我来拜访他的时候,是带着我这种背景的人对宗教人士特有的尊敬而来的。但现在,我觉得他不只是一位宗教人士。我觉得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有他在镇上,我心里感到安慰。他的态度,他的兴趣,他的知识,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一些东西,使之显得不是那么蛮荒。虽然他有点儿自我陶醉,他不管那个年轻教师的精神崩溃,他说话的时候不听我插话,但这一切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觉得这是他的宗教特质使然。我经常去找他,试图了解他的兴趣喜好。他总是喜欢说话,说话的时候眼光略略偏向一边;他还总是喜欢向我展示他新发现的东西。他到我的店里来过几次,为学校订购东西。每次都显得那样腼腆,其实那并非腼腆。我和他在一起没法轻松自如。他总是那么超脱。

神父告诉我说,镇上还有一则箴言,刻在码头大门那里的残碑上,也是拉丁文。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意思是:“各族融合,团结如一,深合他意。”这则箴言的历史也很久远,是从古罗马时期流传下来的,出自一首描写罗马帝国建立的诗歌。罗马的第一位英雄要到意大利去建立自己的城市,途中在非洲海岸登陆。当地的女王爱上了这位英雄,意大利之旅眼看就要告吹,此时关注这位英雄的诸神插手了。其中一位说罗马的主神可能不会同意他在非洲落脚,让各民族在这里融合,让罗马人和非洲人缔结条约,结成一体。在那首拉丁诗歌里,那句诗意思就是这样,但在这条箴言中,原诗句被窜改了三个词,变成了和原文相反的意思。根据这则箴言,也就是码头大门外的巨石上刻的话,在非洲落脚是没有问题的:罗马主神同意民族融合,同意各族人在非洲缔结和平相处的条约。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