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人物 14(第3/6页)

我们三个人的健康和乐观决定了我和耶苇特在一起的生活。这一发现让我很吃惊。一开始,我发现的是自己。在受到官员们骚扰的那段时间,我躲着不想见她。要是去见她,或是和她在一起,只能表现出精神饱满的那一面,如同过去那样。我不能以受到其他男人折磨和打击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有自己的烦恼,我知道。两个失意的人凑到一起互相安慰——这种情形我不忍去想象。

到了这时候——我们仿佛心有灵犀——我们见面的次数才少了。刚开始那几天,在孤独之中,我的激情降温,头脑变得清晰,让我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甚至可以假装自己是自由的,没有她也过得下去。

但她会打电话过来。知道她对我的需要就足以让我满足,但在家里等候她到来的那段时间,我的满足转化为烦躁,以及对自己的厌恶。这种感觉会一直持续到她到来——听到她从楼梯上来时噼噼啪啪的脚步声,看到她走进客厅,脸上写满雷蒙德和动乱不安的日子带给她的紧张。然后,在我心里,分开的那些日子仿佛消失了。时间缩短了。在肉体上我对她已经非常熟悉,每次结合都会很快和上一次联系起来。

在这些短暂的亲密时刻,这种延续感很强,但我知道那是虚幻的。中间隔着她在自己家和雷蒙德在一起的时间,隔着她自己的私事,她自己的探索。她带来的新闻越来越少。有些事情我们不再分享,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要费口舌去解释说明。

现在她每隔十天来一次电话。十天似乎成了她逾越不了的界限。有一天,她把泡沫大床铺平后,回领地之前,站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化妆,不时在镜子里打量自己。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关系中有种很苍白的东西。我就像一个温顺的父亲,或者丈夫,甚至像个女友,看着她为了情人梳妆打扮。

这样的情景如同鲜活的梦境,在我们各自心里滋生出我们都不愿承认的恐惧,有种揭露真相的效果。想到自己的困扰和雷蒙德的失败,我想我开始把耶苇特也当成了失败者,困在镇上,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日渐衰败的肉体,就如同我厌恶我自己,厌恶我的焦虑。现在,耶苇特站在梳妆台前,容光焕发,那种喜悦不全是我刚才给的,肯定有其他原因。看着这一切,我才发觉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大错特错。一连好多天她都不在我身边,我也没有追问,天知道她都做了什么。我等着验证我的想法。又见过两次面之后,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我对她太了解了。即便现在,和她在一起,我还是会跳出自身向外看。舍此则毫无意义,也绝无可能。她在我身上激发出来的东西我一直觉得非常美妙。她对我的反应是一种馈赠,我已经离不开了。我学会了仔细品味她的反应。每一次交合中我都能感觉到,她对我的肉体记忆慢慢复苏,把现在和过去联系起来。而现在,在交合的过程中,她的反应却变模糊了。中间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肯定在形成新的习惯,这些新的习惯捅破了薄如蝉翼的往日记忆。对此我早有准备。迟早会发生。不过这种时刻真的来了,却如毒药一般让人难以承受。

后来就发生了那一段不动声色的插曲。她已经把宽大的泡沫床铺好——激情之后,她仍不忘她的主妇职责。我站着,她也站着,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的嘴唇。

她说:“你让我如此美丽,没有你可怎么好?”这是标准的客套。但她接着又说:“雷蒙德见我这样子,就想和我做爱。”这话很怪,一点儿不像是她说出来的。

我问她:“和他做爱你能兴奋起来吗?”

“你好像觉得上了年纪的人都很讨厌,其实并不是这样。毕竟我是女人,男人对我做某些事情的时候,我是会有所反应的。”

她本意并不是要伤害我,可我感到受伤了。但我转念又想:“不过她或许是对的。雷蒙德就像一个失败的男孩。除了和耶苇特的关系,他实在无所寄托。”

我说:“我想我们让他受苦了。”

“雷蒙德?我不知道。我想不会。他从来没有表露出任何迹象。当然,他现在可能觉察到有些东西变了。”

我送她到楼梯平台——楼房和毗邻木屋的阴影斜在院子里,下午的阳光洒下一地金黄,空中灰尘飘荡,凤凰树开满鲜花,炊烟袅袅上升。她匆匆走下木楼梯,阳光从楼房之间穿过来,洒在她身上。然后,我听见她开着车离开,声音盖住了周围院子里的嘈杂。

几天后我才想到,在那种时刻谈论雷蒙德对我们俩来说多么奇怪。我说到雷蒙德的痛苦,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痛苦,她说到雷蒙德的需要,心里想的也是自己的需要。如果我们不是在说反话,至少是间接地——说谎也好,不说谎也好——在透露真相。人在一定情况下会发现这样做是必要的。

大约一周后,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捧着一本百科全书杂志看里面介绍“宇宙大爆炸起源说”的文章。大爆炸是一个熟悉的话题。我喜欢在一本百科全书里读到我在另一本百科全书里读到过的东西。这种阅读并不是为了增进知识;我只是用一种轻松愉悦的方式接触我不了解的东西。这是一种麻醉,它让我陷入幻想,幻想有朝一日,我能在太太平平的环境下开始涉猎各个科目,不分昼夜地学习这些科目。

我听到外面有人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还没有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耶苇特来了。这么迟了,不约而至,让人心花怒放。她的鞋和衣服在走道里弄出很大声响,到了卧室门口,她推开门径直进来。

她穿戴整齐,面色潮红,肯定刚做过什么事。她穿着这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倒在床上,把我抱住。

她说:“我赌了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一瞅到空子,就赶紧溜了出来。我非这样做不可。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但我要赌一次。”

我在她的呼吸中闻到晚饭和饮料的气味。这一切来得太快,刚听到她关车门的声音,转瞬间就这样了:耶苇特躺在床上,原本空荡荡的房间顿时变了,她的情绪激动而欢快,就像那晚在领地吃过晚饭后我们第一次跑回来的情景一样。我发觉自己流泪了。

她说:“我不能停留。我只是来吻一下我的神,然后就得离开。”

随后,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没太注意的衣服。她站在镜子前,撩起裙子,把短衫理直。在她的坚持下,我躺在床上没动。

她的头偏向一边,边照镜子边说:“我想你也许去老地方了。”

她现在的语气听上去很机械。刚进卧室时的情绪没有了。她终于打扮好了,从镜子里看着我,好像对自己、对我十分满意,为自己的小小冒险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