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第2/6页)

“嗯,你打吧!”

他的嘴唇哆嗦着,从他那没有颜色的眼睛里滚出几滴油亮的眼泪,泪珠大得出奇。

我很想把提琴手揍一顿。为了压制自己这一举动,我坐在地板上,把两只拳头压在身体下面,命令他把钱放回钱柜去。他把几个口袋的钱全倒出来了,朝门口走去,但又停了下来,白痴似的用高得惊人的声音说:

“给我十个卢布吧!”

我给他钱,但学提琴的事也告吹了。

这一年的十二月我决定自杀292。我在短篇小说《马卡尔生活中的一个意外事件》中曾试图描写这次自杀的原因,可是没有写好。小说写得很拙劣、可恶而且缺乏内在的真实。不过我又觉得,它的优点也在于完全没有这种真实性。事实是真的,可是讲述这件事的人好像不是我,也不是讲我自己的事。如果撇开文学价值不谈,里面却也有某些我感到愉快的东西,那就是:好像我已经跨越了自己。

我在市场上买了一支鼓手用的手枪,里面装有四发子弹。我朝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原想会击中心脏,但是只打穿了一个肺。一个月后我才非常尴尬地感到自己愚蠢至极,就又回到面包作坊干活了。

可是,这里我并没有干多久。三月底的一个晚上,我从面包作坊回到面包店时,在女售货员的房间里看见了霍霍尔,他坐在窗口旁边的椅子上,默默地吸着一根很粗的烟卷,留心地观望着面前腾起的烟雾。

“你有空吗?”他没有向我打招呼就问道。

“有十分钟。”

“请坐,我们聊一聊。”

跟往常一样,霍霍尔穿一件紧绷绷的“劣皮”哥萨克上衣,浅色的大胡须散落在宽大的胸前,倔强的脑门上竖着剪短了的硬发,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庄稼人的靴子,靴子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臭胶味。

“喂,”他平和地低声说,“你是否愿意到我那里去?我住在克拉斯诺维多夫村,沿伏尔加河下去约四十五俄里,那里有我的一个小铺子,你可以帮我做买卖,这不会占你很多的时间。我有很多好书,可以帮你学习。你同意吗?”

“好吧。”

“您星期五早晨六点到库尔巴托夫码头去,打听一下从克拉斯诺维多夫村来的舢板船——船主叫瓦西里·潘科夫。其实,我也到那里去,我会看见您的。再见!”

他站起来,把一只大手掌伸给我,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笨重的银质凸蒙表,然后说道:

“我们只用了六分钟就结束了谈话!对了,我的名字叫米哈伊洛·安东诺夫,姓罗马斯。就这样吧!”

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轻快地晃动着其武士般魁梧的身躯,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两天,我就坐船到克拉斯诺维多夫去了。

伏尔加河刚刚解冻。从上游,沿污浊的河水漂流着、滚动着灰色的易碎的冰块,舢板船超赶着它们,船身擦着了冰块,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冰块被撞击后变成了尖状的结晶体散开了。从上游吹来的风,把浪花赶到河岸上。太阳照得刺人眼睛,从浅蓝色玻璃似的冰块上反射出一束束耀眼的白光。满载着沉重的大木桶、麻袋、箱子的舢板船扬帆前进。掌舵的是年轻的庄稼人潘科夫,他喜欢打扮,穿一件羊皮上衣,胸前用彩线绣着花纹。

潘科夫面容安详,眼神冷漠,沉默寡言,不大像个庄稼人。他的雇工库库什金手里握着船篙,叉着两腿,站在船头上,他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农民,穿着普通农民的厚呢子上衣,腰间系一条绳子,头上戴一顶揉皱了的神父帽,脸上有一块青色疤痕和擦伤的伤痕。他用长篙推开冰块,嘴里轻蔑地骂道:

“滚开……往哪儿钻……”

我和罗马斯并排坐在船帆下面的箱子上,他小声对我说:

“庄稼人不喜欢我——尤其是有钱的庄稼人!这种遭遇您也会亲身感受到的。”

库库什金把船篙横放在船头自己的脚下,将满布伤痕的脸转过来,惊叹地对我们说:

“尤其是你,安东内奇,神父不喜欢你……”

“这是真的。”潘科夫附和道。

“这条杂毛狗,你是他喉咙里的一根骨头!”

“但是,我也有朋友——你们也会有的。”我听见霍霍尔这么说。

天气很冷。三月份的太阳还不暖和。黑色光秃的树枝在河岸上摇晃着,一些岩缝里或岩石河岸的灌木丛下,仍有一块块天鹅绒似的白雪。河面上到处都是流冰,就像是放牧的羊群在蠕动。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库库什金一边装烟斗,一边在发议论:

“就算你不是他老婆,但是按神父的职责,他也必须爱所有的人,就像《圣经》里写的那样。”

“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罗马斯笑着问道。

“这,谁知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准是那些骗子、坏蛋!”库库什金蔑视地说,接着又高傲地补充道,“不,有一回那些炮兵打了我一顿。这是真的!我甚至不明白,我怎么还能活下来。”

“为什么打你?”潘科夫问道。

“你问的昨天的事,还是问炮兵打我那一次?”

“怎么,你昨天也挨打了?”

“难道我能明白为什么打我吗?我们这里的人就像长了犄角的山羊,为了屁大的事就顶起来!打架——被认为是自己的天职!”

“我认为,”罗马斯说,“人家是因为你的舌头打你,你说话太不小心了……”

“也许是这样!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习惯于过问一切事情,一听到新鲜事儿,心里就乐。”

船头重重地撞在冰块上,船舷被擦得发出怪叫声。库库什金摇晃了一下,抓住了船篙。潘科夫责备地说:

“你要留心划船啊,斯杰潘!”

“那你就别跟我说话了!”库库什金一边拨开冰块,一边小声地说,“我可做不到同时又划船又要跟你说话……”

他们并无恶意地争论着。罗马斯则对我说:

“这里的土地比我们乌克兰的差,但人比我们的好。非常能干的人!”

我很注意地听着,并且很信任他。我喜欢他那沉着的态度,他的平和的话语简朴有力。我觉得,这个人懂得很多,而且有他自己衡量人的尺度。使我特别愉快的是,他从不问我为什么要自杀。要是换了一个人,处在他的位置上,早就问这个问题了。我却是非常讨厌人家问这个问题的,因为我很难做出回答。鬼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自杀。如果霍霍尔要问我这个问题,我一定会回答得又长又臭。我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在伏尔加河上是多么美好,多么自由,多么惬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