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第4/6页)

我对他说,这一点我懂。

“是啊……要教育人们明事理,有理智。对吗?”

铺子已经关门了,我们手里提着灯在店里来回巡视。大街上有人悄悄地走动,啪嗒啪嗒地踩着污泥,沉重的脚步时而也偷偷地踏在我们店铺的台阶上。

“瞧,你们听见吗?有人在走动!这是米贡,一个贫穷潦倒的单身汉,一头凶恶的野兽,他喜欢干坏事,就像漂亮的姑娘喜欢卖俏一样。你跟他说话要小心!不仅对他,对谁都要小心……”

然后他就到房间里抽烟去了。他把宽大的背脊靠在壁炉上,眯缝着眼睛,把一缕缕烟雾通过胡须释放出来,并慢条斯理地字斟句酌、简洁明白地对我说,他早就发现我在徒劳无益地浪费青春年华了。

“您是有才干的,天性倔强,而且抱有美好的愿望。您要好好学习,只是不要让书本蒙住了你的眼睛而看不见人们。有一个教派老人说得对:‘任何教训都来自人。’人们教训你时经常是粗暴的,比看书要痛苦一些,因为这种教训往往是粗暴的,但是它会让您记得更牢,刻骨铭心。”

他给我讲一些我早已熟悉的东西,说首先要让农村觉醒。不过就在这些熟悉的词句里,我却体会到了一些更新更深刻的意思。

“你们那里的大学生奢谈什么爱人民,我却要对他们说:不能爱人民,爱人民——这是一句空话……”

透过胡须可以看见他在讪笑。他两只眼睛则探询性地望着我,接着便在房间里踱起步来,继续坚定而动人地说:

“爱——就意味着赞同、迁就、不指摘、宽恕。对女人,才需要这些。难道对民众的无知能不指摘吗?对他们的糊涂思想能赞同吗?对他们的一切卑鄙无耻的行为能迁就吗?对他们的野蛮行为能宽恕吗?不能吧?”

“不能。”

“您瞧,你们那里的人都在读、在吟唱涅克拉索夫的诗,可是,要知道,单靠一个涅克拉索夫是远远不够的呀!要去唤醒庄稼人,对他们说:‘兄弟,你,人并不坏,可是,你的生活过得太坏了,你不会想办法,把自己的生活变得轻快一些,好一些。大概野兽都比你更会关心自己,保护自己。不过庄稼人中也产生过各种人物,像贵族、神父、学者、沙皇,这些人过去也是庄稼人。知道吗?明白吗?嗯,要学会生活,别再让大家作践你……’”

他走进厨房里,吩咐厨娘把茶炊烧开,然后让我去看他的书。这些书几乎全是科学类的:有巴克尔295、莱伊尔296、哈特波尔·勒启297、拉布克298、泰罗299、穆勒、斯宾塞300、达尔文等人的书。俄文书中有皮萨列夫、杜勃罗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冈察洛夫的《战舰巴拉达号》和涅克拉索夫的作品等。

他用宽大的手掌摸了摸这些书,就像是抚摸小猫一样亲切,颇为动情地说:

“全是好书!而这一本是稀有的珍品,是禁书。你要是想知道国家是什么,就请读读这本书!”

他递给我一本霍布斯301的《巨灵》。

“这本书也是谈论国家的,不过浅白一点,有趣一点!”

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实际上也是一本有趣的书。

喝茶的时候,他简略地谈了谈自己的情况:他是切尔尼戈夫省一个铁匠的儿子,在基辅火车站当过火车加油员,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些革命者,组织领导过工人自学小组,为此被捕坐了两年牢,后来被流放到雅库特区,在那里度过了十年流放生活。

“最初,我和雅库特人住在一起,在一个游牧站里。我曾以为,这一回我要完了。那里的冬天可真他妈的够冷的!您知道冷到什么程度吗?把人的脑子都冻僵了。当然,在那里就是有脑子也是多余的。后来我发现:这里有一个俄罗斯人,那里也有一个,碰到的虽然不多,但也总还算有俄罗斯人,好像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寂寞,不断地补充一些新的俄罗斯人来。他们全都是好人,其中有大学生弗拉基米尔·柯罗连科302——他也回来了。有一段时间我和他相处得很好,后来,由于意见不一致分开了。我们本来在许多方面彼此很相似,但友谊不能只靠相似。他是一个严肃的、执着的人,一个多才多艺的人,甚至还会画圣像,我可不喜欢圣像。据说他现在给各杂志撰稿,写得很好。”

罗马斯跟我谈了很久,直到半夜。看得出来,他希望我很快就成为他那样的人。我头一次严肃地感觉到与人相处得如此之好。自杀事件之后我很自卑,觉得自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有一种负罪感,羞于再生活下去。想必罗马斯了解了这一点,所以他苦口婆心地、率直地向我打开自己的生活大门,让我重新挺起胸来。这是我永志不忘的日子。

星期天,村里做完弥撒后,我们的小店刚开门,就有许多庄稼人聚集到我们的店门口。第一个来的是马特维·巴里诺夫,他浑身很脏,头发蓬乱,垂着两条猴子般的长胳膊,一双女人般的好看的眼睛里闪着漫不经心的目光。

“城里听到什么新闻吗?”他边打招呼边问道。还没有等对方回答,又向迎面走来的库库什金喊道:

“斯捷潘,你那些猫又把一只公鸡吃了!”

接着他又讲起省长从喀山到彼得堡去见沙皇,要沙皇把所有的鞑靼人赶到高加索和土耳其斯坦去的事。他夸奖省长说:

“是个聪明人,会办事……”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编造的吧?”罗马斯平静地说。

“我?什么时候?”

“不知道……”

“安东内奇,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呢?”巴里诺夫责备道,遗憾地摇摇头,“不过,我倒顶可怜鞑靼人,他们在高加索会住不惯的。”

这时一个又小又瘦的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他穿着一件别人给他的破旧的外衣,灰色的脸歪扭地抽搐着,咧着黑色的嘴唇,病态地微笑着,锐利的左眼不停地眨巴着,右眼上面被伤痕切断了的花白眉毛不住地抖动着。

“向米贡致敬!”巴里诺夫嘲笑他说,“昨晚你偷到什么东西啦?”

“偷了你的钱。”米贡高声说道,同时脱帽向罗马斯致意。

我们的房东,也是我们的邻居潘科夫从院子里走出来,他穿着制服上衣,脖子上系一条红色围巾,穿一双胶质套鞋,胸前还挂着一条像马缰绳一样的很长的链子。他用生气的目光扫了米贡一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