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一、小别重逢

1

川岛寡妇从暖炉旁回头,瞧了一眼壁龛里即将敲响午后八时的座钟。

“八点……该回来了呀!”她边喃喃自语,边从容不迫地伸出她那肥大的手,将烟匣拉了过来,一连吸了两三支,便侧耳静听。这里虽然是高地住宅区的新正之夜,却依然车水马龙。邻家大约是中彩的兴致正浓,年轻男女的语声不断地隐隐传来,时而哄堂大笑声也听得真真切切。川岛寡妇咂嘴说:“干什么呢?啧!一到赤坂去,总是那个样……阿武有阿武的一套,阿浪有阿浪的一套,娘家有娘家的一套。如今的人,这样可不行!”

她想再支起腿来,却触动了宿疾神经痛的痛处。“唉哟,好疼……”她万分恼火,将烟钵的边缘狠狠地拍打几下。“阿松,阿松,阿松!”她厉声叫喊女仆。这时,传来了缓慢的应酬声:“您回来啦!”两辆车隆隆作响,雄赳赳地闯进大门。

女仆将正月初三穿的盛装前襟踢开,疾步跑来,双手拄席:

“有何吩咐?”

“干吗慢腾腾的。快到大门口去!”

女仆被申斥一通,慌忙退下。脚跟脚,武男走来,以庄严的声音说道:

“妈妈,我回来了。”

说着,他边拂去前襟灰尘,择下手套,跨进门来。浪子身后跟随,将武男的大衣和她的女式大衣递给婢女。丈夫拉她,她便顺从地落坐,双手拄席。

“妈妈,回来得太迟了。”

“噢,回来啦!这么晚。”

“啊,今天,到加藤家去,他们说:‘若去赤坂很凑巧,一同走吧!’加藤大姨,还有千鹤子,五名总动员出发了。赤坂方面也非常高兴。赶巧没有来客,谈得很起劲儿,一下子回来晚了。啊,醉啦。”他按着像熟透了的桃子似的脸蛋,将女仆送来的茶一饮而尽。

“是呀,那么热闹可不错。赤坂那边也都好吧?阿浪!”

“是的。叫我捎好哪!一直没来给您请安……给了不少礼貌,我都一一致谢了。”

“礼品嘛,阿浪……噢,这个,这个。”武男说着,接过浪子递来的盘子,放在母亲面前。盘里装着一对野鸡,还有鹬鸟、鹌鹑,等等,堆得很高。

“是猎物?这么多……可以吃顿丰餐了。”

“是这么回事,妈妈。据说这一回空前地大打其猎,弄得年三十晚上才回家。赶巧今天正想派人送来呢。听说明天野猪可能出现……”

“野猪?说什么要打野猪?不假,我比他大三岁,阿浪,他从前就是个健壮的汉子呀!”

“是这么回事,妈妈!他老人家非常健康,听说这一次还是三天二日的在山上拢火露宿。他说对年轻人不服气,还是那么神气十足。”

“会的。像妈妈这样犯了风湿症老病,算没什么指望了。人,有病顶糟……噢,转眼已经九点啦。给他更衣,休息吧!噢,还有,小武,安彦来过啦……”

“千千岩?”

“说找你有事。”

武男略作沉思。“是呀!我也有事一定要见他。怎么,妈妈,在我外出期间可曾来过借钱?”

“为什么……没有这事呀……为什么?”

“噢……我略有耳闻……最近找个时间,我见见他……”

“噢,对啦,还有,山木来了。”

“啊,那个混蛋山木?”

“他来……噢,对啦。他说十号宴请,请你一定去。”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去吧!他不会忘记你父亲对他的恩情吧!”

“那么……”

“唉,不要说别的,去吧……噢,我也睡吧!”

“妈妈休息吧!”

“妈妈,我更衣之后,再来看你老人家。”

小夫妻挨着肩,双双回到卧房。浪子叫用人给丈夫脱下西装,洒脱地穿上琉球绸的一身棉袍。武男随随便便地系好白绸腰带,在椅子上悠然落坐。浪子吩咐仆人将西装打扫灰尘后,挂在客厅套间的衣挂上,再送红茶来。然后,她走进丈夫的卧室。

“您累了吧?”

武男边喷吐着青烟,边瞧看贺年片,抬起头来说:

“倒是浪妹累了吧……啊,漂亮!”

“?”

“就是说,你是一位美丽的新娘!”

“唔——说那些话,不爱听。”

她刷地满脸通红。由于灯光耀眼,扭过头去。那张常常显得苍白的粉脸,今天却红扑扑的,宛如樱花娇色;乌亮的发髻,犹如明镜辉映。浪子穿着白鸻绣花裙襟的一身青,扎着纯白色刺绣的腰带,是碧玉上刻着勿忘草的别卡(这是今番武男从美国带回的)。她四分羞怯,六分含笑,嫣然伫立于灯光之下。虽是妻子,武男却感到神圣不可侵犯。

“真的。浪妹换上这身衣服,就像刚进门的新媳妇似的。”

“乱说……再说那些话,我就走。”

“哈哈……再不说,再不说。别溜走呀!”

“嘿嘿……我换了衣服就来。”

2

武男于客岁孟夏,新婚燕尔不久,即远航离乡。本应秋日归来,但因抵旧金山时出了事,需要修理机器,因而误了归期,临近腊月才回国。今天正是大年初三。连连拜年后,伴着浪子从加藤家去拜访浪子的娘家。

武男了解母亲思想守旧,不管怎么说,是厌恶洋化的,因此,躺在床上,以匙进餐之类,连想都不敢想。不过,的确,惟有少爷享有几分治外法权。他居住的二十平方米的卧室,可谓中西合办。炕席上铺着绿色绒毯,几案旁置有两三把座椅。壁龛里悬挂着唐朝的山水画。关好的和式书箱和洋装本的书架,遭到冷遇,被放在角落里,正面的壁龛里装饰着父亲的遗爱——备前国25著名刀工兼光亲制的一把刀;军官帽和望远镜分挂在两个搁板,短剑挂在屋柱上。还悬挂着许多相框,其中还有众人乘上的军舰。照了许多穿制服的年轻人的照片,想必是在江田岛时所摄。案上也放了几张照片。双亲并肩,一名五六岁的男儿倚在父亲膝下,这是武男幼小时的留影。那一张六英寸、穿军装的单身像,是岳丈片冈中将。老爷很年轻,不大像个粗疏的人。看那几案整然,角角落落,一尘不染。况且,在铜瓶中插着早开的梅花一两枝,别有一番情趣。这表明温暖的心、深切的关怀和熟练的手经常光顾。诚然,将军在铜瓶之下,沁着花香,在一颗心形的相框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