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五、乍暖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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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岩在新桥车站听说浪子的病情以后,嘴角挂着微笑,那是由于未解之谜豁然开朗而响起的心灵凯歌。他对川岛、片冈两家,最恨怨的中心人物就是浪子。他认为浪子害肺病,这首先是天赐的复仇良机。这病是传染致命的大患。武男不大在家,何妨不在婆媳之间略进巧言,毋劳弹指之力,使其关系破裂?一旦成功,立刻远走高飞,以后可就但等瞧一出好戏——她们之间你伤我、我害你,折磨得死去活来。就是这个主意!千千岩想着想着,略舒愁眉了。

他很了解姑母的性格,并也深知武男越是对他发火,姑母却越是不生他的气。还洞晓姑母常常把武男看成小孩子,每遇大事,多是依赖他千千岩那颗谙于世故、胜过年龄的头脑。还知道姑母缺亲少友,对人训斥之后,内心总有些惶恐不安。她对小夫妻不大遂愿,很想寻求个贴心人……于是,千千岩未动一兵一卒,便可以预测这份战斗计划必奏功效了。

千千岩既已胸有成竹,又说服了山木,命他不时地到川岛家去侦察情况。而且,千千岩隐约透露,他颇有悔改之意。

浪子的病已经两个来月,却始终不见好转。千千岩闻说姑母心绪愈来愈不佳。四月末的某夜,趁武男不在,田崎管家也因家务远游,千千岩突然溜进久未踏足的川岛府。赶巧只有姑母一人,将武男的来信放在面前,正在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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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一直不见好转哟!又不是三两个月会好的。愁人哪,嗯,安彦。这种时候,若是有可靠的亲人商量商量多好。可是,阿武又是那么个孩子……”

“是啊,姑妈,我这个当侄儿的,并不是有意这么晚才登门,实在是因为不论对多蒙深恩的去世的姑父和姑妈,还是对于武男,我都不能袖手旁观。老实说,这对川岛家是一件大事。我是豁上脸皮来的。唉,姑妈,这肺病可是可怕的病呀!您也会略知一二的。妻子传染给丈夫,以致全家死亡,这样的例子太多啦。我对武男表兄也很担心,姑妈不提醒些,乱子可就要闹大啦!”

“是呀!我也害怕,一再嘱咐武男不要到逗子去,可他就是不听。瞧吧……”她展开书信,“医生怎么啦,护士怎么啦,这个混蛋,心里只有老婆!”

千千岩微微一笑。“姑妈,这可难为他了。两口子恩爱深嘛。浪子有病,武男也就早晚要受到教训啦。”

“尽管如此,能因为老婆有病就对老人不孝吗?”

千千岩喟然而叹:“唉,事情真糟!武男兄好不容易娶了个好媳妇,姑妈也总算刚刚放下心来,立刻又出了这件事。不过,川岛家的存亡,就在此刻了。噢,浪子娘家,可有什么消息?”

“消息?哼!消息,那个飞扬跋扈的继母,哼,只拿了一点点礼品,一片花言巧语。加藤家倒是来过两三次……”

千千岩又叹息一声:“这个节骨眼上,娘家人应该多体贴些。撇下病女不管,够沉着的啦。不过,这是个利己主义统帅一切的世道嘛,姑妈!”

“是呀!”

“这且不提。令人担心的是武男兄的健康。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川岛家可就完啦……那中间,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传染啦。可是,夫妻嘛,姑妈总不能在他们中间筑一道篱笆吧!”

“是呀!”

“可是,长此下去,又是川岛家的祸根。”

“是呀。”

“光是依着孩子,这不算尽到了母亲的职责。常常叫孩子落泪,反倒会成为慈悲。何况年轻人一时似乎迷了心窍,但是过些时候,又容易突然间回心转意的。”

“是呀。”

“一丁点儿的可悲和可怜,那可抵不过全家的大祸呀!”

“噢,是呀!”

“而且,万一有了孩子,那可真……”

“唉,正是嘛。”

一见姑母探过身来,颓然点头称是的样子,千千岩暗暗地拍大腿,话锋突然一转。他眼见灌进去的那副药不仅发生了效力,而且已经在姑母的心地上撒了一粒种子。这种子虽然还蒙着一层疑雾,但其破土发芽、开花结果,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这时间,看势头不会太遥远了。

武男的母亲,本质上并非恶人。她认为,即使不爱浪子,也不至于憎恨。浪子尽管接受的家风和家教不同,但却尽可能克制自己,以便和婆母协调。这一点,就连婆母也看得清楚,甚至感觉到,就某一点来说,浪子硬是使趣味与婆母一致。婆母口上训斥,有时内心里却暗暗地想,自己初嫁时,真是自愧弗如。不过,浪子几乎月余病弱之后,终于被定名为可怕的肺结核。婆母眼看着她咳血的可怕情景时,并且眼看她治病花费了不少的金钱、耗用了不少的时日却不见好转时,说是失望好呢,还是应该称为厌弃?一个自己也难以辨认的念头从心灵深处萌起。她一阵子想起那个,一阵子可怜这个。但是,伴随着某种不快感酿在胸中,自己也感到罩在心头的疑云纷纷散开,而那一个念头,竟以骇人之势,日渐成长。

千千岩已经查明姑母的心。其后,不时地来访,只是若无其事地洒下几丝细雨轻风,使她打消顾虑,催她心中萌芽,静待局势发展到遂愿的一天。他时常趁武男外出时往来于川岛之府。当这消息恍惚有些泄露时,千千岩已经演完了主要情节,慌忙从舞台上溜走,向山木预告不日上演的武打戏,且先举起祝贺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