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九、堕入陷阱

1

自武男去后,浪子幽居逗子别墅,既病体堪忧,又百无聊赖;更长漏永,度日如年,转眼已经一个月。麦子割完了,又是野百合花盛开的季节。前此咳血,她曾一度消沉,幸而如医生所言,其后并未明显的衰弱。不久前丈夫自函馆来书,知其归期已近,浪子心想:纵使做不到叫丈夫大吃一惊的程度,但也不能不恢复到咳血以前的样子。她勉励自己,凡服药、运动,悉遵医嘱,善自珍摄,屈指计日,等候丈夫归来。然而,近四五日,东京方面,突然断了音讯,不论麴町的婆家,赤坂的娘家或饭田街的姨母家,全都片纸短笺也不见。她不由得心魂不安。如今,为了消磨漫长的时光,她想打理些百合花;为此,剪掉百合下部的绿叶。她对送水来的几妈说:

“哎,几妈,东京一点音信都没有,怎么回事呢?”

“是啊,不会有什么事吧!不久会来信的吧?说话之间,说不定谁就来了呢。真的,多么美丽的花呀!是吧,夫人!不等这花枯萎,老爷就能回来才好呢。是吧,夫人!”

浪子盯着手里的野百合花,说:“真美!留在山上就好啦,剪下来,怪可怜的呢。”

二人交谈之间,一辆车来到别墅的正门。车上坐着加藤子爵夫人。她顶回川岛老寡妇的要求,第二天仍然放心不下,借口有事,驱车奔赴片冈家。她在这里才听说,川岛家的使者早已前来当面摊牌,并已取得片冈中将的允诺归去了。她想待武男归来再做定夺的计划已经落空,且惊且叹。心想,莫如将外甥女接回家去(片冈中将以为:如果听之任之,不把真相告诉她,也就不会出什么不测之事。索性莫如接来膝下),于是,她一路来到逗子。

“啊,正好刚才还在谈论哪!”

“真的,来得真好……怎么样,夫人,我老婆子的话应了吧?”

“浪子,情况怎么样?其后没有什么变化吧?”姨母对浪子扫了一眼,又转过脸去。

“啊,见好啦……可是姨母可好?脸色非常难看呢。”

“我吗?唉,稍微有点头疼……时令的缘故吧?阿浪,武男有信来吗?”

“前天从函馆来信,说最近回来。噢,不,哪天回来不一定哪!信里说要带礼品来。”

“是吗?迟了……哎,已经,已经几点钟?两点啦,是吧?”

“姨母,什么事那么惊慌?慢慢坐吧!千鹤子呢?给她捎好吧!”她接过敬上的茶,并不沾唇,沉吟良久。

“请慢慢坐呀!夫人,我这就去买些菜肴来。”

“啊,迟了。”姨母极度惊慌地瞧着浪子的脸,又扭过头去。

“算啦!今天坐不稳。阿浪,接你来啦。”

“咦?接我?”

“噢,你父亲说,为治病,请医生商量一下,要你回去一趟。你婆家也知道。”

“商量?什么事?”

“……治病啊!还有,你父亲说好久没见了。”

“是吗?”浪子不胜惊讶,有些大惑不解。

“那么,今夜就住下吧?”

“不,那边医生在等候。趁天不黑,立刻赶这趟车。”

“咦?”几妈很吃惊。浪子虽然也心里没底,但是,言者姨母,召者父亲,既然婆母知情,只得遵嘱,做好准备。

“姨母在想些什么?护士不去也行吧?去去便归嘛!”

姨母起身,给浪子扎好腰带,整理衣领。“带她去吧!你还行动不便嘛!”

四时许准备完毕,三辆车等在门口。浪子身穿内外错纹的和服单衣,腰扎青灰色缎带,头梳总角,插一朵越桃花,右手打着墨绿色旱伞,一块白绫掩口,防止咳嗽。

“几妈,我去去就来。啊,好久没回东京了……那件单衣,眼见就做成了。啊,好吧,回来再说!”

姨母忍不住的滔滔热泪,全被遮掩在旱伞之中。

2

命运的陷阱在默默地等人,人们不知不觉地向那里走去。纵使不知不觉地走去,但是越近,越感到一种阴冷的气氛,这是从来如此的。

姨母远迎,父亲将会,浪子不问内情,便登上赴京的归途。她一登车,心中便浪潮不息,越想疑云越浓。姨母只托词头痛,这表现,一定蕴藏着不寻常的大事。心想问,但在火车上眼多嘴杂,不便开口。抵达新桥时,满心弥漫着这种迷雾,却由于久久再享的归京之喜,殆乎尽忘了。

众人下车之后,浪子由护士搀扶,跟随着姨母,漫步在月台上。出了验票口时,对面站着一名士官在谈话,猛然回头,恰好与浪子的目光相遇,这是千千岩。他对浪子从头到脚打量一眼,特意以目示礼。他的笑声不平常地响在胸中,犹如冷水浇头。她直到乘上迎接的马车之后,格外感到一阵阴冷,却非关病情……

姨母沉默,浪子无语。照耀车窗的夕阳下坠,到达冰川街的将军府时,已经暮色苍茫中飘着栗树花香。大门内外,可见运货木架,侧门射出火油灯光,传来人声,大约是在往门内运货。浪子心想:出了什么事?她在姨母和护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门内侍女们掌灯,伫候子爵夫人。

“噢,来得好快呀……辛苦了。”片冈夫人的目光从浪子的脸移至加藤子爵夫人的身上。

“母亲一向可好……父亲呢?”

“啊,在书房里。”

这时,一阵童声嚷道:“姐姐来了,姐姐!”是弟弟和妹妹跑了出来。“安静些!”可是,二人不顾母亲的规劝,一左一右,缠着姐姐。这时,驹子也走了出来。

“噢,道子,毅一,怎么样?啊,驹子!”

道子拖着姐姐的袖子说:“我真高兴!姐姐今后永远在家住啦,连家具也全都运来啦。”

一时鸦雀无声。不论子爵夫人、姨母、侍女、驹子,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浪子的脸。

“咦?”浪子惊疑的目光,从继母掠过姨母,又移向顿时变得狭窄的门旁小屋里堆放着的许多家具,好像正是自己家里的衣橱、木箱和梳妆镜。

浪子瑟瑟发抖,将要昏倒,一把拉住姨母的手。

全都哭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片冈中将来了。

“啊,爸爸!”

“噢,阿浪!等着……你哪。回来得好啊!”中将抱住抖成一团的浪子,贴在他那宽阔的前胸。

半小时之后,府内静悄无声。片冈中将的书房里,只有父女二人。出嫁之日,浪子深恐归期无日,曾静听严父教诲。一切如昔。浪子跪倒在父亲的双膝下呜咽。她一阵剧烈的咳嗽,中将将女儿的后背缓缓地搓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