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八、碍难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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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山木的车开进赤坂市冰川镇片冈中将的正门时,正好赶上一位英姿飒爽的将军骑着一匹栗色骏马往外走。那马为驱车进门的辚辚声受惊,竟然直立起来。将军不劳马夫救驾,径自勒紧缰绳,轻而易举地坐稳,在院内跑了一周,又得得地走出门去。

山木目送出色的军人走去,干咳一声,跨进片冈中将的正门。他虽已频频出没于权贵之府,却依然有些胆怯。昨夜他被叫到川岛家,委以重任。当时,他也还有点作难。如今临场,他那自夸的胆大,竟然变小,脸皮也不够厚,连他自己都引以为憾。

递上名片,寄宿的学生又来,山木被让进客厅,几案上摆着一张清、朝两国地图。由烟缸上尚未熄灭的火柴杆和雪茄烟蒂,大致可以想象得出刚才的一番谈话。诚然,东学党之乱、清国出兵之讯、我朝发兵之议,接连不断,将海内视线全都集中在朝鲜问题。此时此刻,主人片冈中将虽是预备军官,但自找多事,再也没有时间手捧英文读本了。

山木靠在椅背上,正贼眉鼠眼地四下里察看,忽听履声渐近,犹如天雷轰鸣。俄而,一位壮如小山的人缓缓走近,在主人席上落座。山木见是中将来临,仓皇起身时,竟将自己的座椅踢倒,朝后摔下。他喊道:“啊?这太大意。”慌忙扶起椅子。随后,对主人一连四次深鞠躬,算是对刚才的粗疏,进行了赔礼道歉。

“噢,怎么样?请坐吧!您是山木君……名字我知道,是……”

“哈,今天是初次见面……敝人叫山木兵造,是个愚昧商人。今后请多关照……”(他说一句,鞠一躬;每鞠一躬,椅子就吱吱响,犹如遵嘱,在格格地笑)

几句少不得的闲谈,数语朝鲜的信息。然后,中将话锋一转,询问来意。

山木未从开口,先紧张得咽了口唾沫;又紧张,又咽了口唾沫。第三次开口,还是紧张得上不来气。连他自己也奇怪,经常自诩为三寸不烂之舌,为什么今天这样拙笨。

2

山木微微启齿说:

“老实说,我是代表川岛家而来……”

中将似乎十分意外,竟有失风度地眯细起眼睛,注视着山木。

“啊?”

“老实说,本应川岛家的老夫人来访,结果,倒是我来了……”

“是的!”

山木不停地擦前额上的淋漓大汗。“老实说,原定由加藤先生前来商量。不过,他一时抽不出身……我,我就来了。”

“是的!什么事?”

“事情嘛……实难启齿。老实说,是川岛家的少夫人浪子……”

中将的眼睛眨也不眨,好一阵子注视着山木的脸。

“啊?”

“这……浪子少夫人……这番话,很难照本实发,阁下也知道,得上那种病,敝人,还有川岛家都很担忧。近来虽然略有好转……噢,恭喜,恭喜……”

“是的。”

“这件事,小的实难启齿。这话似乎有点不尽人情。不过,说实在的,浪子少夫人是个病身子,您也清楚,川岛家族宗乏人,男子只有如今的武男。说实在的,川岛家老夫人也十分担心……这话,实难据实禀报,真够自私。病不从心呀!万一传染上……当然,这种事轻易不会发生——川岛家的主人出什么意外,那么,川岛家可就断子绝孙。当然,断子绝孙也没有什么,不过,怎么说呢,据实禀报,真是……很对不起,这一点,请理解,得病容易去病难哪……”

山木说得吞吞吐吐,丢三落四;说一句,额上涌出一些汗。片冈中将盯着山木的脸,默默倾听。这时,扬起右手说:

“好吧,明白了。就是说,阿浪病危,叫我们接她回来,是吧?好吧,明白了!”中将边点头,边将眼看烧手的烟蒂插进桌上的灰碟里,叉起胳膊。

山木仿佛踏进泥淖,又被伸手拖了出来,松了一口气,拭去额上的汗。

“是的,说实在的,这真是难于开口呀!这,这一点,请千万莫怪……”

“那么,武男君已经回来啦?”

“哪里,还没有回来哪。当然,这事情是经本人同意的。请千万莫怪……”

“好吧!”中将俯允,叉起双手,瞑目沉思片刻。山木却暗暗地眉开眼笑,庆幸事成,竟是这般意外的轻松。他抬眼瞧着中将闭目翕口、宛如熟睡的姿态,委实感到畏惧。

“山木君!”中将睁开眼,狠狠地盯住山木的脸。

“有!”

“山木君,你有儿女吧?”

山木不解其意,频频点头说:“哈,犬子一个,小女一名,请多关照……”

“山木君,儿女是可爱的呀!”

“啊?”

“噢,好吧,明白了。请你对川岛老夫人转达,今天就去接回阿浪,请放心……作为说客,您辛苦了。”

由于完成了使命呢,还是对这件惨事感到痛心,山木一连鞠了七八个躬,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片冈中将送他出去,回来时,将书房的门啪的一声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