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五、传教女

1

“几妈!沏好茶吧!那位老妇该来了。”浪子说着,缓缓地回顾几妈。几妈边收拾,边说:

“她可真是个好人哪!那么好的人也信耶稣?”

“啊,她是说信耶稣!”

“真想不到她会是个耶稣教徒。而且,把头发剃成了那样。”

“为什么?”

“唉,告诉你吧!信耶稣的人,即使丈夫去世也不削发,越发地梳洗打扮,立刻就重新找主哟!”

“嘿嘿嘿……几妈是听谁说的呀?”

“不,这是真事儿呀!本来嘛,按他们的宗旨,连小姑娘都神气十足哪!真的呀。我亲戚家的邻居就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她原来很老实,唉,一进了那种宗旨的学校,就完全变了样。到了星期天,你猜呀,妈妈说:‘今天活忙,你在家帮一把吧!’小姑娘权当耳旁风,到寺院去啦。还噘嘴说什么:‘学校干净,家里脏,妈妈顽固……’再说,虽然上学读书,你猜呀,连一张收条都不会写。叫她做针线,她就整天只顾摆弄一件汗衫袖子;叫她做家常菜炖萝卜,唉,她把萝卜放在菜板上,拿着菜刀一动不动地出神。老人也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会送孩子到这种学校去念书。再说,唉,还说什么:‘挣二百元以下的人她不嫁。’真是,这还不把人吓傻啦?本来是个温柔的小姑娘,为什么变得那样?这就是天主教的妖法吧?”

“嘿嘿……真要那样,可糟。不过,不管怎么说,有长处,也有短处,不详细了解是不能开口的。是吧,几妈?”

几妈一歪脖,似乎说:“咱可不懂!”又深情地望着浪子说:

“告诉你,浪子,惟独耶稣教,可别信呀!”

浪子微笑说:

“你是说不许和那位耶稣教信女说话吗?”

“耶稣教徒若都像她那样,敢情好。不过……”几妈立刻住口。真是说耶稣,耶稣就到。一个身影清清楚楚映在西侧的格子门上。

“我从院门来的,打扰您。”

响起轻柔温存的女人语声,几妈慌忙起立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五十开外的矮身材的老妇,长相比年龄更老,苍苍银丝,剪成短发,披了一件黑布罩衫,十分消瘦,乍一见,令人觉得有点愁眉不展,但是,眼里有温暖的光辉,玲珑的唇边浮起自然的微笑。

几妈仿佛背地议论的正是此人,还没有谈完。就是她,一周前在明王祠畔,将险些葬身鱼腹的浪子抱住。

正是:世上有些无名者流,除非击鼓吹号,大肆宣扬,就连姓氏也无人知晓。但是,有些人声名在外,即使谦逊,也自会感到他全身闪耀着光辉,令人久久难忘。老妇姓小川,名清子,在目黑区和许多孤儿住在一起。她做这个大家庭的母亲,将被遗弃在路边的许多幼小灵魂拾来抚养,引以为乐。只因患了肋膜炎,为休养病弱之身,自上月末来到此地。那一日赶巧去不动明王祠,不料救了浪子,交给了为苦苦寻找主人而仓皇奔来的几妈。于是,交往之路,自然敞开了。

2

几妈端茶来,正要退下,微微一怔:

“怎么,明天就回东京?唉,好不容易刚刚熟了……”

老妇以温存的目光包围着浪子。

“我也想再逗留几天,和你们谈心,身体恢复好再走,可是……”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

“这是《圣经》,恐怕您还不曾读过。”

浪子确未读过此书。她继母在英国留学期间,因是耶稣信徒,倒是读过,回国时却将其信仰、圣书和旧鞋、废纸一并扔在伦敦的客舍,独自归来。

“是的,未曾读过。”

几妈不敢立即退下,圆睁大眼,盯着老妇手里的书本,一定是认为妖法就在其中。

“从今以后,这样吧!如果心情好些时读读看,我想,一定会有益处的,假如我再逗留几日,可以和你多多探讨。可是,今天告别的时候,就想对您介绍一下我读这本书的始末。您不觉得累吗?如有不适,就请不客气地休息!”

浪子正侧耳倾听,抬起头来说:

“不,一点也不累,请讲!”

几妈换过茶,又退下了。

小阳春的午后比深夜还静。海浪声息,格子门上映出的松影纹丝不动,只听远远传来小鸟的清脆啼声。透过东侧玻璃门,遥望秋高气爽。红叶似锦的樱山,在午后的阳光下分外娇娆。老妇缓缓啜茶,低下头平整一下膝上的罩衣,又抬头盯着浪子,文静地开口了。

“人生似乎漫长,却又短暂;似乎短暂,却又漫长啊!

“我父亲当过旗本39,是个显赫之家。最终却落在他人之手。您也许知道,过了小石川水渠大桥,再走几步,有一处长了一片朴树,我就出生在那里的一所宅子。十二岁丧母,父亲非常懊丧,没有续弦。我还是个孩子,要操持各种家务。后来弟弟成亲,我嫁给了比我们品级高些的小川旗本之家。那年我二十一岁,您还远远没有问世呢。

“我也受过女子大学的教育,论耐性本来不甘亚于他人。可是,实际上身临其境一看,真是痛感有无数烦恼。赶上那种时局,我丈夫很少在家。家里除了公婆,还有丈夫的姊妹二人(后来都已出嫁)。唉,他家五口,我很担心互不了解。公公倒没什么,可是婆母却很难侍候。坦率地说,在我之前就娶过一个媳妇,可是,听说不到半年就逃回娘家了。对于死去的人说这些,也许不大礼貌,不过,她暴躁、固执、嘴尖舌利,唉,俗语说:‘先敲后背,再掐脖子。’她正是这号人。我本想万般忍耐,但也常常忍受不住,在屏风后面流泪。被看出眼睛红了,就要挨训;训过又哭,常常想起死去的妈妈。

“这当儿,刮起了维新风,江户城40简直像在热锅里。我丈夫、父亲、弟弟都是‘彰义队’41里的人,驻在上野42。而且公公大病,我那时叫妊娠吧,真是着急上火得不得了呀!

“后来,上野失守,我丈夫从宇都宫43逐渐到了函馆44,父亲不知下落,弟弟在上野阵亡,全家杳无音讯,公公也终于病故,这期间我临产,一切如梦。并且失去了俸禄,家产被抄,我只带年迈的婆母和一名老仆,抱着新生的婴儿,越过箱根45,落在静冈46,简直像一场噩梦。”

这时,护士进屋,边致意,边劝浪子服药,然后退去。老妇不时地闭目冥思,却又睁开眼睛,继续倾吐。

“在静冈,幕僚们的辛酸,几乎没法提了。将军家也是如此。连凯旋将军也只得闷居在背胡同里的斗室。这时节,像我们五千石之家,享三人俸禄,本已受之有愧。但是,说来惭愧,那时候,连一块豆腐都买不起。而且,婆婆大手大脚惯了,可真愁死人啦。我把街道上的女人找到一起,教她们习字,学裁缝,夜里很晚,做点事挣钱。这也没什么。可是,婆母越来火气越大,时局的恶果都要我来负,这副担子可不轻啊!丈夫不在家(去函馆后一时入狱),父亲又下落不明。‘这种日子不如索性死掉!’这念头一日不知几度泛起,不知翻来覆去地想过多少遍。真的,那时候,衰老得一年胜过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