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十、断肠碑

1

四月已经逝去了多日。

挂霜的南天竹瘦影修长,横卧庭中。午后四时已过,依然继续臃肿的川岛寡妇,从容不迫地开门,来到檐廊,站在洗手钵旁,发现钵里缺水,打着响舌喊:

“阿松……阿竹!”

随着这一声呼喊,一个从院门、一个从檐廊慌忙跑来,惊惶之情,形之于色。

“你们干什么去啦?前几天我不是说过一次吗?这,这儿,看看!”她拿起木勺,在洗水钵里卡卡搔了一气。二人脸色白了。

“还不赶快……”

如响雷炸耳,二人渐渐的面无人色,立刻退下。川岛寡妇一边嘴里嘟囔些什么,一边用送来的水洗手,刚要进屋,另一侍女走来,弯腰施礼。

“什么事?”

“一位姓山木的先生……”话没说完,冷笑与不平各半,已经布满了川岛寡妇那“面积辽阔”的宽脸。老实说,自从去年阿丰逃走,山木也迄未登门。川岛寡妇听说山木去年在战争中获利几万,因此,愈来愈对山木的行径心怀不满。每当训诲仆人们不可忘恩负义时,总是暗暗地举山木为例,而且这习惯到底获得了胜利。

“请他进来!”

少顷,走向客室的山木,他那黑红色的脸不知多少次扬起而又垂下。

“山木先生,少见啦!”

“噢,老太太,很久没来问安,实在对不起。本想一定来拜访,可,战后商业上的事总忙,始终东奔西跑。顶要紧的是您贵体康泰,祝贺!”

“山木先生,听说你战争中发了大财?”

“嘿嘿嘿……哪里……啊,托您的福,总而言之,嘿嘿嘿……”

这时,内宅女仆捧着系了金银色硬绳的各种礼品呈上。“是客人送的。”放在座位的中心,她便退下。

寡妇向座上礼物投去一瞥,略表惬意的微笑挂在脸上。

“这,一宗宗,你也怪可怜的。嘿嘿嘿……”

“哪里。终于,真的,这……噢,忘说啦,武——不,少爷升为大尉,听说颁发了勋章和奖金。老实说,是前天在报纸上看到的。恭喜呀!可现在在哪儿?到佐世保去了吗?”

“小武吗?他昨天回来了。”

“咦?昨天?昨天回来啦?嘿,这,这太好啦。一向可好?”

“还是小孩子性,愁人哪。嘿嘿,今天清早出去,还没回来哪!”

“嗯?是呀!可他一回来,那就放心了。说到放心,片冈阁下也真太可怜。听说浪子确实已经死一百多天了……不过,那种病无论如何也毫无办法。老太太,您真有卓见!”

川岛寡妇绷起脸。

“她的事,我也为难。花钱,和儿子吵架,结果还落了个‘老刁婆’的恶名。真是个不上算的媳妇啊,山木先生!这还不算,听说她死啦,派田崎去吊唁,送上插花,他们不仅不以礼相待,而且给扔了出来。这太失礼了吧,山木先生?”

听说浪子病故时,川岛寡妇的确心里也并不好受。可是,当送上的花环被不由分说地抛出时,她万念俱灰,只有苦涩。

“唉,这……这有点过分啦,噢,老太太……”女仆送来一碗茶,山木润湿油亮的嘴唇说:

“自从去年,长时间蒙您照看,不过,最近阿丰已经出嫁……”

“阿丰出嫁了……这……对象是……?”

“对象是一位法学士,目前在通商省50做××科长,您知道吧?就是叫××的那个人。对千千岩也有过照顾……噢,提起千千岩,真可怜。还那么年轻,太可惜啦。”

一丝阴云从川岛寡妇的前额掠过。

“战争是令人讨厌的,山木先生,那么,婚礼是哪一天?”

“太仓促,定为大后天。老太太,请您拨冗赏光呀……若是说川岛夫人前来就坐,嘿嘿……小的们脸上增光哟!请一定……到时候内人会请您。现在正在忙乱……武……噢,少爷也……”

川岛寡妇点点头。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时钟敲过五点,说:

“啊,已经五点钟啦。天真短。小武怎么啦?”

2

一名海军军官,自青山南町来到公共墓地。时值新赏节51,天空一碧无垠,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墓地。秋风扫落了依然红光照人的樱叶,开在隔墙竹篱上的山茶花散发着幽香,烟雾袅袅处,微微听得见小鸟的啼声。奔往笄街的人力车刚刚过去,轮声隐隐,终于消逝。这,又平添了一缕凄凉。只有远方轰鸣的城市喧嚣与这里的寂寥和声,交织着那里的现实和这里的梦幻,一并奏出人生的悲欢曲。

树篱空隙中恍惚看见人影。少许,走来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妇女,两眼通红,拉着一个穿海军服的七岁小儿子的手,和那个海军军官擦肩而过。走过五六步时,听那孩子说:

“妈妈,那位叔叔也是海军。”

妇人用手帕捂住脸走了过去。而海军军官什么也没注意,似乎在寻路,频频驻步,察看新的墓碑。忽然到了松樱交错的一块茔地之前。他点了点头,站住。他动了一下小墙的门栓,门儿应手而开,正面有多年的墓塔。军官进门后巡视,来到一旁的另一座新墓点了点头站定。松枝在墓碑上撑起了翠盖,红里透黄的点点樱叶环绕,在四周新建的塔形木牌簇拥着守护坟墓。墓碑上鲜明地写着:“片冈浪子之墓”六个大字。海军军官看了一眼墓碑,像块岩石似的站住不动。

好久,他终于嘴唇颤动,呜咽使他露出了咬紧的牙关。

武男是昨天回来的。

他们五个月前在山科车站重逢,今日竟与墓碑下长眠的人相见。他在进攻台湾的舰上接到加藤夫人的书信,知道浪子已不在人世。昨天回来,今天便拜访加藤夫人。听了介绍,直到过午,肝肠寸断,又来到了这里。

武男站在墓碑前,神驰魂断,哭了很久。

三年间的往事,一宗宗浮现在泪雨之中。新婚之日,伊香保之游,明王祠畔的誓言,逗子别墅告别之夜,最后在山科相见,一切如同闪电,依次闪现。“早点回来呀!”言犹在耳;但是,一旦归来,人已不再是妻子;今天再次归来,她已辞别人间了。

“啊,浪子!为什么死了啊!”他不由得口里叨念,又是一阵泪如泉涌。

一阵风从头掠过,樱叶翻飞,哗啦啦地敲打着墓碑。武男忽然察觉,擦干了泪,走到墓碑的下边,将花瓶中有些枯萎了的花朵拔掉,将带来的白菊花插上,亲手扫掉落叶,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这是浪子的绝笔,真不知今天从加藤夫人手里接过捧读时心情如何。武男将书信展开,只见她擅写字母的娟秀笔迹已经不存,留在纸上的竟然是字颤墨抖,泪痕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