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九、七夕诀
1
七月七日黄昏,片冈中将府众人齐集,无不嘁嘁低语。浪子小姐已处于弥留之际。
京洛之游,本拟月余,但上月下旬,父女突然归来。当时,出门迎接者虽非医生,也不能不疑心浪子的病情发展得十分严重。果然,医生一经诊察,不由得变了脸色。一个月,突然添病,并且发现心脏有了明显的病变。从此,片冈府深夜也不断灯火,医生来往频频,就连片冈夫人,原定月末去避暑,也只得暂缓此行了。
名医妙术也一筹莫展,几妈的日夜祷告也不见灵效,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多次咯血,其间又引起心脏痉挛;剧烈疼痛之后,大多是神志怔忡,口出梦呓,逐渐衰弱,日甚一日。中将听那咳声,连夜不寐,每当来到枕边,浪子便微微一笑,不顾呼吸困难,清晰地谈吐。但不久就昏昏沉沉,不断地呼唤着武男的名字。
“今天危险!”在医生格外告危的那日傍晚,各个房间,普遍掌灯,都不高声讲话,静悄得恍如废墟。刚刚皮下注射完毕,浪子安静了一会儿。这时,从独屋沿着檐廊走来两名妇女,坐在小客室的椅子上,一名是加藤子爵夫人,另一名是曾在不动明王祠救过浪子的老妇,自从去年暮秋别来,已经久未重逢,是浪子恳求父亲,才差人请来的。
“多蒙盛情,谢谢。外甥女总是叨念:一定要前去当面致谢……现在,她总算遂了心愿吧!”加藤子爵夫人简短地说了几句。
老妇仿佛无言以对,只是叹息,低下了头。片刻,她低声问:
“那么,他到哪儿去啦?”
“听说去了台湾。”
“台湾!”老妇又是一阵叹息。加藤子爵夫人用很大力气才抑制住涌起的眼泪。
“假如不是这样,他是那么思念着浪子,无论如何也会顾及情面,会来探望的吧!并且,也会叫他请个假的。怎奈他昨天或今天刚到台湾,又与别处不同,是坐在军舰上……”
这时,片冈夫人进门,身后哭肿了眼皮的千鹤子大步跑来,呼喊着妈妈。
2
天黑了。去年夏天新盖的十六平米厢房,蜡烛洒下微光,放着一张大床,浪子躺在雪白的褥单上,闭上了眼睛。
病将两载,一瘦再瘦,已经是皮包骨了。苍白的面庞更加透明;只有黑发,还和从前一样乌光照人,却梳理得很长,垂在枕上。枕边一名白衣护士,不时地用毛笔蘸着和冰的药性葡萄酒润湿浪子的嘴唇。这一边,几妈低头跺脚,和护士一样,眼窝塌了,腮边陷了。室内寂寂,只听浪子的呼吸声忽而短促,愈来愈弱。
浪子突然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吐出微微的声音:
“姨妈呢?”
“来啦。”加藤子爵夫人边说,边轻轻地走进门来。将护士让坐的椅子,再靠近一些病床。
“睡了一会儿吗……什么?是呀,那么……”她回头看看护士和几妈说:
“请到那屋去一会儿。”她赶去三人,又将座椅靠得更近些,掠起浪子垂在额上的鬓发,深情地注视着她的脸;浪子也在瞧着姨母。
不多时,浪子叹息一声,同时伸出颤抖的手,从枕下取出一封封口的书信。
“我死后,把这封信交给他。”
加藤子爵夫人边给浪子拭去扑簌簌的泪,又为自己拭去眼镜后滴下的滔滔泪水,立刻将书信收在怀里。
“交给他,一定亲自交到武男的手里。”
“还有,这个戒指……”
浪子将右手搭在姨母的膝上,只见第四个手指上有个戒指璀璨耀眼。那是前年春新婚时武男所赠。去年分手时,本来属于武男家的物品一律退回,惟独此物,心甚爱之,不忍离开。
“把这个……拿去……”
加藤夫人抑制着又一次滔滔涌出的泪水,只是点头。浪子闭上了眼睛。隔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
“他,怎么……样了?”
“武男已经到了台湾,一定是事事挂牵着你哪!倘如他离得近,无论如何也……你父亲也曾这么说过……阿浪,你的深情,我一定转达……书信也会准确无误地交到。”
浪子唇间浮起淡淡的微笑,已经失去血色的两腮忽而泛起红晕。她心潮激荡,滚烫的热泪涓涓如流,呼吸紧迫。
“啊,难受,难受,再也不……生为女人……啊,啊……”
浪子皱起眉头,捂着胸口,全身抽搐。加藤夫人边呼唤医生,刚要给浪子含一口药酒,浪子竟倚在加藤夫人的手上,抬起上身,伴随着一阵催命的咳嗽,拧干了肺部,吐出一碗鲜血。然后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人们随着医生都进屋了。
3
医生不动声色,叫来护士,采取应急措施。
他打着手势,下令把玻璃窗打开。
凉爽的空气,如同一泓清水,流进室内。一片昏黑的林木后透出微微的光亮,月儿就要出来了。
以父亲片冈中将为首,还有中将夫人、加藤夫人、千鹤子、驹子以及几妈,逐次地环绕着病榻转。清风徐来,拂动着躺在病榻、形同僵尸的浪子乌发。医生频频凝视病人的脸,为她摸脉;站在一旁的护士手里的油灯,火苗忽喇喇地晃动。
过了十分,十五分。寂静的室内忽听有叹息声,浪子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医生亲自给她往口里倒了一匙葡萄酒。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响在寂静的室内。
“回去吧!回去吧!啊……母亲,我来了,我来了……啊?怎么?还在这儿?”
浪子忽地睁开眼睛。
恰好月上林梢,射来一缕幽光,照在浪子昏沉的脸上。
医生目示中将后,退到屋角。中将上前握住浪子的手。
“妈妈!”
中将夫人走上前去,为浪子拭泪。浪子拉着继母的手说:
“妈妈……请,原谅我……”
夫人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捂着脸走开。加藤夫人劝说哭得死去活来的千鹤子;人们轮流上前和浪子握手,驹子也上前跪在姐姐的床边,抬起颤抖的手。浪子掠着妹妹的额发说:
“阿驹……再见……”说完,上气不接下气。驹子打着哆嗦,往姐姐的唇间点了一匙葡萄酒。浪子又启目巡视。
“小毅一……阿道呢?”
两个孩子听从中将夫人的安排,月初已经避暑去了。浪子点头,有点迷糊。
这时,末席上哭成泪人的几妈忽地起身,用双手将浪子虚弱无力的手握得很紧。
“几妈!”
“啊,啊,大小姐!让几妈也和你一同……”
当把哭倒的几妈稍稍让开后,室内悄然如水。浪子闭口瞑目,死亡的阴影渐渐覆盖在她的脸上。中将又上前:
“阿浪,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坚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