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落的信(第2/6页)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当她的门卫呢?她还没有得到提升吗?”

修理工笑了:“她从一数到十都不会。他们为她找不到其他的位置。他们只能再次确认她告密的权利。对她来说,这就是提升!”

他打开发动机罩,看看发动机。

突然,米雷克注意到他身旁有一个男人。他转过身来:那人身穿栗色长裤、灰外衣、白衬衫,系着领带,长得粗脖肥脸,有一头烫过波浪卷的灰发。他立定站着,看着探身到发动机罩里的修理工。

过一会儿,修理工也注意到了他,站起身问:“您找谁?”

粗脖肥脸的男人回答:“不,谁也不找。”

修理工又探身到发动机里,说:“在布拉格的圣瓦茨拉夫广场,有一个家伙在呕吐。另一个家伙来到他面前,忧心地看着他,摇着头说:您不知道我是多么理解您……”

5

阿连德被暗杀很快掩盖了俄国人对波希米亚的入侵,孟加拉的血腥屠杀又让人忘记了阿连德,西奈沙漠战争的喧嚣又盖过了孟加拉的呻吟,柬埔寨的生灵涂炭又让人忘记了西奈,就这样继续,就这样反复,继续反复,反复继续,直到一切都被所有人完全遗忘。

在历史依然缓慢前行的时代,不多的事件很容易铭刻在记忆之中,编织成一个无人不晓的背景,其前台上演着令人牵肠挂肚的私人生活的诸多传奇。今天,时间在大步前进。历史事件一夜之间即被遗忘,晨光降临便如闪烁的朝露般飘逝,因此也就不再是叙事者故事中的背景,而是过于稀松平常的私人生活背景前上演的一幕出人意外的传奇。

历史正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我应该讲一讲似已千年般古老的发生在若干年前的一些事件:一九三九年,德国军队进入波希米亚,捷克国家不复存在。一九四五年,俄国军队进入波希米亚,国家重新被称作独立的共和国。人们为赶走了德国人的俄国欢欣鼓舞,并且,由于将捷克共产党看成俄国人忠实的臂膀,人们就把自己的好感转移到后者身上。正是因为如此,当共产党人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夺取政权的时候,既没有流血也没有暴力,而是得到了半个民族的欢呼致意。而今天,请注意:发出过欢呼的这个半数更生机勃勃,更聪明,更优秀了。

是的,不管人们怎么说,共产党人都是更聪明的。他们有一个宏伟蓝图,一个全新世界的蓝图,在那个世界里所有人都各得其所。反对他们的人没有伟大的梦想,只有一些陈腐的令人生厌的道德准则,用来补缀既成秩序那破旧的短裤。因此,也就难怪那些热情澎湃的人、那些勇往直前的人,轻而易举地战胜那些不冷不热的人、那些畏首畏尾的人了;也就难怪这些人很快就开始把自己的梦想付诸实践,为所有人谱写正义的牧歌了。

我强调这两个词:牧歌和为所有人,因为古往今来,人类都一直向往着牧歌,向往这个夜莺歌唱的田园,这个和谐的王国,在那一王国里,世界不是作为局外人反对人类,人类之间也不互相对立,而是相反,世界与所有人都糅合到惟一的、同一的物质里。在那里,每个人都是巴赫壮丽的赋格曲中的一个音符,凡不愿做其中一个音符的人则成为一个无用、毫无意义的黑点,只需抓在手里并用指甲碾死它,就像碾死一只跳蚤一样。

有些人很快明白他们并不具备牧歌所需要的性情,因而他们动了去国外的心思。然而,既然牧歌就其本质而言是所有人的世界,想要移居他乡的人显然就是在否定牧歌,结果他们国外没去成,而是去了监狱。其他的人不久也踏上同一条路,他们是成千上万地走的,其中就有很多共产党人,包括借皮帽给哥特瓦尔德的外交部长克莱门蒂斯。在电影银幕上,恋人们羞答答地手拉着手,而通奸则被由普通公民组成的荣誉法庭严厉惩治;夜莺在歌唱,而克莱门蒂斯的身体像一座钟一样摇摆着,敲响了人类历史的新黎明。

就在这个时候,这些人中一些聪明又激进的青年,突然奇怪地感觉到,他们到广阔天地里所开展的事业开始有了自己的生命,与他们的理想背道而驰,并且不再理会那些赋予其生命的人们。这些年轻且聪明的人开始在他们的事业后面呐喊,他们开始呼唤它,责难它,追捕它,对它进行逐猎。如果我要就这一代聪明且激进的青年写一部小说的话,我会把这部小说定名为《逐猎失落的事业》。

6

修理工合上发动机盖,米雷克问他该付多少钱。

“这有什么,”修理工说道。

米雷克坐进驾驶座,十分感动。他一点儿继续旅行的愿望都没有。他更愿意和修理工待在一起,听他讲笑话。修理工探身车中,拍了他一下。然后他向门岗走去,打开栅栏门。

在米雷克开车从他前面经过的时候,修理工用头向他示意了一下停在加油站门口的那辆车。

粗脖卷发的男人站立在敞开的车门旁边。他看着米雷克。坐在司机位置上的那家伙也注视着他。两个人咄咄逼人地、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米雷克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也尽力用同样的表情看他们。

他超过他们,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家伙上了车,那车调个头,继续跟踪他。

他心想,真应该早点动手处理掉那些会连累人的书信文件。如果他在受伤的第一天就开始动手,不去等待与兹德娜的电话联系,他也许还能够把它们安全地转移。只是,他当时一门心思只想着这次要去见兹德娜的旅行。事实上,这事儿他想好几年了。但是,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因为他的命运正在大步走向终点,而为了使它尽善尽美,他应该全力以赴。

7

遥想与兹德娜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当时有一种获得巨大自由的飘飘然的感受,而且他在各方面都突然开始一帆风顺。不久,他娶了一个美丽得终于让他有了自信的女人。后来,他的美人去世了,留下他和儿子在一起生活,他成了一个令人艳羡的鳏夫,很多女人对他倾慕,给他关怀和照顾。

与此同时,他在科学研究领域出人头地,而这方面的成功保护了他。国家需要他,他因而能允许自己对国家说三道四,而在那个时候,几乎还没有人敢于这样做。渐渐地,随着逐猎自己过去事业的那些人有了影响力,他就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电视荧屏上,并且成了一个名人。俄国人到了以后,他拒绝背弃自己的信念,因而被辞退,并且出入都有便衣警察相随。这些都没有把他击垮。他迷恋上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他走向毁灭的步伐在他眼里都是高尚而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