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阁楼的房子(第5/6页)

“蜜修斯,你出去。”丽达对妹妹说,显然认为我的言论对这样年轻的姑娘是有害的。

任妮亚不悦地看看姐姐和母亲,走了出去。

“有些人想为自己的冷漠辩解,总是发表这类妙论。”丽达说,“否定医院和学校,比给人治病和教书容易得多。”

“说得对,丽达,你说得对。”母亲附和道。

“您威胁说不再工作,”丽达接着说,“显然您把自己的工作估计得过高了。我们别争论了,反正我们永远谈不到一块儿去,因为您刚才那么鄙薄图书馆和药房——它们即使很不完美,我也认为它们高于世界上所有的风景画。”她说到这里,立即转对母亲,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说,“公爵自从离开我们家后,人瘦了许多,模样大变了。家里人要把他送到维希[62]去。”

她对母亲谈起公爵的情况,显然是不想跟我说话。她满脸通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她像个近视眼似的,把头低低地凑到桌子跟前,装出看报的样子。我再待下去会使人难堪,便告辞回家。

外面很静。池塘对岸的村子已经入睡,看不到一丝灯光,只有水面上朦朦胧胧地倒映着暗淡的星空。任妮亚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前的石狮旁,等着我,想送送我。

“村里人都睡了,”我对她说,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看到的却是一双忧伤的黑眼睛紧紧地望着我,“连酒店掌柜和盗马贼都安然入睡了,我们这些上流人却在互相怄气,争论不休。”

这是一个凄凉的八月之夜,之所以凄凉,因为已经透出秋意。紫气氤氲的月亮慢慢升起,照得大路和大路两侧黑沉沉的冬麦地朦胧一片。不时有流星坠落下去。任妮亚和我并排走在路上,她竭力不看天空,免得看到流星,不知为什么她害怕流星。

“我觉得您是对的,”她说,夜间的潮气害得她打起冷战,“如果人们万众一心,献身于精神活动,那么他们很快就会明了一切。”

“当然。我们是万物之灵。如果我们当真能认识到人类天才的全部力量,而且只为崇高的目的而生活,那么我们最终会变成神。然而这永远是不可能的:人类将退化,连天才也不会留下一鳞半爪。”

大门已经看不见,任妮亚停住脚步,匆匆地跟我握手。

“晚安,”她打着哆嗦说,她只穿一件衬衫,冷得瑟缩着,“明天再来吧。”

想到此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生着闷气,对己对人都不满意,我不禁感到害怕。我也竭力不去看天上的流星。

“再跟我待一会儿,”我说,“求求您了。”

我爱任妮亚。我爱她也许是因为给我送往迎来的总是她,也因为她总是温情脉脉地望着我,欣赏我。她那苍白的脸,娇嫩的脖颈,纤细的手,她的柔弱,闲散,她的书籍,是多么美妙而动人!那么,智慧呢?我怀疑她有超群的智慧,但我赞赏她的眼界开阔,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的许多想法才跟严肃、漂亮却不喜欢我的丽达显得截然不同。任妮亚喜欢我这个画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的心。我也一心只想为她作画,在我的幻想中,她是我娇小的皇后,她跟我将共同支配这些树林、田野、雾霭和朝霞,支配这美丽迷人的大自然,尽管在这里我至今仍感到极其孤独,像个多余的人。

“再待一会儿,”我央求道,“求求您了。”

我脱下大衣,披到她冰凉的肩上。她怕穿着男人的大衣显得可笑、难看,便笑起来,甩掉了大衣。我趁机把她搂在怀里,连连吻她的脸、肩膀和手。

“明天见!”她悄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似乎怕打破这夜的宁静,拥抱了我,“我们家的人彼此不保守秘密,我现在应当把一切都告诉给妈妈和姐姐……太可怕了!妈妈倒没什么,妈妈喜欢您,可是丽达……”

她说罢朝大门跑去。

“再见!”她喊了一声。

之后有两分钟之久我都听到她的奔跑声。我已不想回家,再说也没有必要急着回去。我犹豫地站了片刻,然后缓步走回去,想再看一眼她居住的那幢可爱、朴素、古老的房子,它那阁楼上的两扇窗子,像眼睛似的望着我,它似乎什么都知道了。我走过凉台,在网球场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我置身在老榆树的阴影中,打量着房子。蜜修斯生活的阁楼上,窗子亮了一下,接着透出柔和的绿光——

这是因为灯上罩着罩子。人影摇曳……我的内心充溢着柔情和恬静,我满心欣喜,高兴的是,我还能够有所爱恋,能够爱人。可是转念一想,此刻在离我几步远的这幢房子的某个房间里,生活着丽达,她并不喜欢我,可能还恨我,我又感到很不痛快。我坐在那里,一直等着任妮亚会不会走出来,我凝神细听,似乎觉得阁楼里有人在说话。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绿色的灯光熄灭了,人影也消失了。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房子上空,照耀着沉睡中的花园和小径。屋前花坛里的大丽花和玫瑰清晰可见,好像都是一种颜色。天气变得很冷。我走出花园,在路上拣起大衣,不慌不忙地回去了。

第二天午后,我又来到沃尔恰尼诺夫家。通往花园的玻璃门敞开着。我坐在凉台上,等着任妮亚会突然从花坛后面走出来,或者从一条林荫道里出现,或者能听到她从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后来我走进客厅和饭厅。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从饭厅里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前厅,然后又返回来。走廊里有好几扇门,从一间房里传来丽达的声音。

“上帝……送给……乌鸦……”她拖长声音大声念道,大概在给学生听写,“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奶酪……谁在外面?”她听到我的脚步声,突然喊了一声。

“我。”

“哦!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出来见您,我正在教达莎功课。”

“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在花园里吗?”

“不在,她跟我妹妹今天一早动身去平扎省我姨妈家了。冬天她们可能到国外去……”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奶酪……你写完了吗?”

我走进前厅,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望着池塘,望着村子,耳边又传来丽达的声音:

“一小块奶酪……上帝给乌鸦送来一小块奶酪……”

我离开庄园,走的是头一次来的路,不过方向相反:先从院子进入花园,经过一幢房子,然后是一条椴树林荫道……一个男孩追上我,交给我一张字条。我念道:

我把一切都告诉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无法不听她的话而让她伤心。愿上帝赐您幸福,请原谅我。但愿您能知道我和妈妈多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