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6页)

这时候,一个满头淡黄色鬈发、长得又小又瘦的女人,从屋子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她说话时鼻音很重,并且说的是一种瑞典方言,不像英语那么单调,而像朗诵抒情诗一般,如怨如诉:

“彼得倒是说过你马上就要到这儿来打猎了,医生。我的天哪,现在你果然就到了,这就太好了。这位就是新娘子吧?哦——昨晚上我们还念叨过,我们希望什么时候能见上她一面。啊,我的天哪!真是那么漂亮的小姐呀!”拉斯塔德太太满面笑容表示欢迎,“哦!哦!我希望你喜欢这个地方!医生,你们就在我这儿吃饭,好不好?”

“哦,那就不必了。你要是能给我们一杯牛奶喝,就行了。”肯尼科特好像屈尊俯就似的说。

“哦,那还用说!那还用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上牛奶房取去!”她三脚两步赶到风车旁边一间小不点儿的红房子,取回来一罐牛奶,卡萝尔就把牛奶倒进热水瓶里。

在他们坐上马车离开的时候,卡萝尔赞不绝口地说:“这个女主人,真是太和气了。而且她是那么喜欢你。你简直成了庄园主啦。”

“不敢,不敢!”肯尼科特似乎很得意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有事总是来找我商量。这些斯堪的纳维亚庄稼人,都是呱呱叫的人。他们的生活,也是蒸蒸日上。赫尔加·拉斯塔德直至今日在美国也还住不惯,但她的孩子们在这里,说不定将来会当上医生、律师、州长,做他们想要做的任何事情。”

“我心里正在纳闷……”卡萝尔又回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种厌世情绪,说:“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些庄稼人说不定比我们更了不起,他们是那样单纯,那样能吃苦耐劳。大城市就是靠着他们才得以生存下去。我们这些城里人都是——寄生虫,可我们却自以为比他们优越。昨天晚上,我听见海多克先生在谈什么乡巴佬。显然,他瞧不起庄稼人,因为,论社会地位,他们还比不上卖针线纽扣的小商小贩。”

“寄生虫?我们?要是没有大城市,那叫庄稼人该怎么办呢?谁借钱给他们?谁——哦,当然咯,是我们向他们提供了所有一切东西!”

“哦,你有没有发觉,有些庄稼人认为他们为大城市服务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哦,当然咯,如同任何其他阶级一样,庄稼人中间也有一些头脑发热的怪人。如果依了这些乡巴佬的说法,你就会认为:庄稼人应当去治理整个国家,和几乎所有一切事情——要是他们的主张得到了实现,恐怕他们就会把皮靴上沾满了大粪的乡巴佬通通塞进美国国会里去了。再说,他们还会跑来通知我说,我已是领薪水的雇员,你不得擅自规定诊金!那样就叫你称心如意了,是不是?”

“不过,我认为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哦,那怎么行呢?那一拨人——指点我——哦,谢天谢地,我们不要再争辩下去了。所有这些问题,如果大家在会上讨论,倒也无可厚非,可是——这会儿我们正在打猎,别谈这些,好不好?”

“这些我也知道。但是,想要了解一切的愿望——也许比到处漫游的愿望使人更感到痛苦。我只不过是想知道……”

她深信,人世间可以向往的一切,现在她都有了。而且在每次自我谴责之后,她照例又结结巴巴地说:“我只不过是想知道……”

他们在草原上的一块沼泽地附近吃着夹肉面包卷。眼前是探出水面的长长的草茎,长满了青苔的沼泽,红翅膀的乌鸫,以及一层看上去好像是金黄色、绿色光斑的浮渣。肯尼科特点燃了烟斗抽着,卡萝尔身子微微后倾,靠着车座歇息,一边默默地仰望蓝天。此刻她的心境是那样淡泊宁静,仿佛随着悠悠浮云,魂飞九天。

随后他们又驾车上路了。晌午时分,阳光格外温煦,真是催人欲睡,但他们却不时被“嘚嘚嘚”的马蹄声惊醒。在半路,他们停了车,到小树林里四处寻觅鹧鸪的踪迹。那个树林子虽然很小,但明净亮堂,十分招人喜爱;那里有一个小湖,湖的四周都是白桦树和白杨树,树干一色碧绿,枝叶一闪一闪的,好像泛着银光。湖底沉积着沙土,在这个浩瀚无边、燥热不堪的大草原上,它显得格外青翠欲滴,沁人心腑。

后来肯尼科特又打下一只肥胖的红色松鼠。薄暮时分,不知怎么他的心情突然激动起来,朝着一群野鸭子开了一枪。那些野鸭子一惊之下,从高空旋风似的俯冲下来,掠过湖面,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直到夕阳西下时,他们才动身回家去。路上的麦秆堆得高高的,简直像小山头一般,一堆堆小麦,望过去仿佛蜂窝似的,忽闪忽闪地发出耀眼的玫瑰色和金黄色的光芒,甚至连草皮带绿的残茬地面,也在闪闪发亮。当天边一大抹深红色的落日斜晖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收割过的田野里,呈现出一片色彩斑斓的秋日景色。抬头一望,马车前面黑魆魆的道路,已由淡紫色逐渐融化成一片灰蒙蒙了。牛群排成长长的行列,正在进入农场的栅门。这时候万籁俱寂,苍茫的暮霭已经笼罩着大地。

卡萝尔亲眼看到了她在大街从未见到过的气象万千的景色。

肯尼科特夫妇在还没有雇用女仆以前,每天都到格雷太太兼供膳食的公寓去吃午饭和晚饭(时间是晚上六点钟)。

伊莱莎·格雷太太,是专卖干草兼教堂执事的格雷先生的遗孀,尖鼻子,喜欢傻笑,铁灰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好像是一块脏透了的手绢包住她的脑袋一样。可是这样一个女人,总是一天到晚乐乐呵呵的,这是人们始料不及的。她的那间餐室以及铺在长长的松木桌子上的薄台布,尽管显得十分简陋,但仍不失素雅大方。

在座进餐的客人们,都是面无笑容的饕餮之徒。瞧他们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简直就像在槽边吃草料的驴马一般。卡萝尔忽然注意到其中一副似曾相识的尊容:雷蒙德·P·伍瑟斯庞先生戴着眼镜的苍白的长脸孔。他那灰沙色头发从额前向后梳拢得又直又高,真是惹人注目。雷蒙德又名“雷米埃”,是个单身汉。他是时装公司皮鞋部经理,此外还兼管一部分推销工作。

“将来你会很喜欢戈镇的,肯尼科特太太。”雷米埃带着祈求般的口吻说。他的眼珠子活脱脱像在数九腊月,一只野狗的眼珠子,正盯着主人,在等待主人准许它入屋呢。他热情迸发,把一盘甜杏子羹递给她:“此地有很多既聪明又有文化教养的人。威尔克斯太太是‘基督教科学派’的忠实读者,一位非常聪明的女人,我本人虽然不是‘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但我参加了圣公会唱诗班。至于中学里的舍温小姐——她是一位非常惹人喜爱的、聪明伶俐的姑娘——昨天她还上我们店里来买东西,我拿出一双栗壳色高帮松紧鞋给她试穿,我说,这才真是一大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