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卡萝尔这会儿好像有些茫然若失。肯尼科特邀她一块儿到树林子里打兔子,她觉得很高兴。她好不容易绕过野火烧剩下来的树桩和悬着冰凌的橡树,越过留下了兔、鼠和飞鸟爪印的大雪堆,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里匍匐前进。当肯尼科特纵身一跳,站到一小丛矮树上,对准从里面跑出来的一只兔子开了一枪时,她禁不住发出一阵尖叫声。他穿着一件双排扣紧身水手外套,还有毛线衣和高筒皮靴,在这树林里显得更加虎虎有生气。那天晚上,她胃口特别好,吃了不少牛排和烤土豆。她用手指尖擦了一下他的护耳罩,不知怎的闪起了一星星火花。她一倒头就睡了足足十二小时,梦醒以后,还在念叨着:戈镇这个地方,是多么富饶美丽!

起床后,她看到阳光照在雪地上,闪亮闪亮的,简直睁不开眼来。她穿着舒适暖和的皮大衣,一溜小跑去了镇上。蔚蓝色的天空,炊烟正从铺满浓霜的木板屋顶袅袅上升,雪橇上叮当作响的铃铛声隐约可闻,人们见面时相互寒暄的洪亮声音,在稀薄而又明朗的空气里不时回荡着,到处可以听到富有节奏感的锯木声。这一天正好赶上星期六,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忙着劈柴,准备过冬。后院里,一捆捆木柴堆积成山。他们的锯木架就搭在后面的凹地里,到处都是锯下来的淡黄色木屑。那些锯木架的颜色是樱桃红,锯条的刃口上闪着蓝钢的光芒,从刚刚锯下来的白杨、枫木、硬木树、白桦木的剖面上还可以清晰地看出一圈圈年轮来。那些男孩们都脚穿防水靴,身穿镶有大颗珠母纽扣的蓝色法兰绒衬衫,肩披深红的、淡黄的或是浅灰的厚格子呢外套。

卡萝尔冲着那些男孩大声喊道:“今天天气真好呀!”她满面红光地走进了豪兰·古尔德食品杂货店,大衣领口上挂着一丝丝呵气后凝成的雪白的霜花。她买了一听西红柿罐头,仿佛它是极为罕见的东方果品一般,然后就回家去了。她打算在进晚餐时端上一盆西红柿炒蛋,叫肯尼科特大吃一惊。

户外照在雪地上的阳光,是如此令人炫目,以至于她走进屋子,看见门上的把手、桌上的报纸以及每一件表面是白色的东西时,都觉得那上面蒙上了一层令人眼花缭乱的淡紫色光辉。这时就像是刚放完了焰火,四周突然暗了下来,她的头在发晕。不一会儿,她眼前不再冒金花了,就顿觉心旷神怡,浑身充满了活力。她觉得这个世界委实是太美了,就伏在客厅里那张东摇西晃的小桌子上,直抒胸臆写起诗来了。她所写的,无非是下面几行:

天空晴朗,

阳光暖和,

暴风雨再也不会来到。

那天下午,约莫三点钟左右,肯尼科特下乡出诊去了,又赶上碧雅休息——她晚上要到路德会跳舞去。从下午三点一直到午夜,只有卡萝尔一个人在家。她翻阅了杂志上一些纯粹描写爱情的小说,觉得有些困倦了,就坐在暖炉旁边开始沉思起来。

她无意中发现原来自己无所事事。

她心里在想:游览市容,访友拜客,她早已不觉得新奇了,溜冰、滑雪和打猎,对她来说也没有多大吸引力了。碧雅这个人很能干,家里的事儿用不着她操劳,卡萝尔只是偶尔干些缝纫织补的活儿。碧雅拾掇房间的时候,卡萝尔常常一面闲聊,一面帮帮她的忙。卡萝尔的烹饪才能,同样也得不到充分发挥。达尔·奥利森肉铺一概不预先接受订货,你只好愁眉苦脸地去问掌柜的,今天除了牛排、猪肉和火腿以外,还有什么其他东西。他们那里的牛肉,不是用刀切的,而是用斧子砍下来的,羊排简直就像鱼翅一样稀罕,肉铺老板把最上等的肉都运往大城市去卖好价钱。

在其他商店,买东西同样没有选择的余地。她走遍全镇也没买到一颗玻璃帽头的图画钉。她心里想买的那种面纱,根本不必到处去寻觅,因为只能有啥买啥;只有在蒙兰·古尔德食品店,才买得到像芦笋罐头那样的奢侈品。至于家务嘛,一年到头都是一个样,只要她稍微照管一下就行。只有博加特寡妇闯进门来烦扰不休时,才把卡萝尔独自寂寞的时间给填满。

她又不能到外面去找事做,因为这对本镇的医生太太来说是最忌讳的。

她是一个满脑子想着工作的女人,但她偏偏没有工作可做。

她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第一,生儿育女;第二,开始她的改革生涯;第三,让自己确确实实跟戈镇打成一片,在礼拜堂、读书会、桥牌会等处的活动中发挥自己的力量。

至于孩子吗,诚然,她是有心向往之,可是——现在她根本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尽管肯尼科特的坦率态度使她感到尴尬,但她还是完全同意他的看法:鉴于目前人类文明已陷入极其愚蠢的状态——这种文明使在培育年轻公民时付出的代价比任何其他蠢事更昂贵,更可怕——因此,在他还没有赚到更多的钱之前就有孩子,实在是不可取的。她觉得很伤心,也许他只知道一味审慎,根本不懂得爱情的全部奥秘,可是,她又半信半疑地认为“将来再说”也好,就不再去想它了。

她的“改革”计划,她要美化那条不堪入目的大街的心愿,尽管模糊不清,但是她一定要付诸实现,而且她的决心很大!她用柔嫩的拳头敲着暖炉,借以表达自己的决心。尽管她赌咒发誓过了,但是这个革新运动究竟何时开始,又从何处着手,她心里还连个谱都没有呢。

她真的能跟戈镇打成一片吗?她心里仔细琢磨着,似乎并不乐观。她想,她根本不了解人们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不久前她跟镇上的妇女们一起吃过午茶,也到各个店铺找商人聊过天,可惜只是她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大放厥词,他们简直没有机会插嘴,来谈一谈他们对她的看法。男人们对她微笑着,但他们果真喜欢她吗?她在妇女们中间表现得很活跃,但她真的已经是她们圈子里的一员了吗?她曾跟她们在一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背后议论别人——这在戈镇就是弥足珍贵的秘闻——现在回想起来,次数并不很多。

她上床后心里还是疑虑重重,久久不能入睡。

转天,她上街买东西时,就冷静地注意观察别人对她的态度。戴夫·戴尔和萨姆·克拉克正如她预料的那样,对她依然非常友好,可是切斯特·达沙韦在阴阳怪气地说“你——好——”的时候,不就是有点儿粗鲁无礼吗?食品店老板豪兰,看起来好像不爱答理人似的,难道说他平时的态度就是这样吗?

“留神注意别人的眼色,真叫人恼火!我在圣保罗完全不管这一套。但是到了这里,我几乎成了别人侦察的对象。他们时时刻刻盯住我不放。我绝不会因此终日惶惶不安。”她自言自语道,一想起自己孤立无援,又受了那么多的气,不免感到非常激动。她认为在采取守势的同时还应向他们发动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