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我进了一所教会学校才懂得,自从听人口授《圣经》和雇上一大批心灵纯洁的牧师来讲解《圣经》以后,上帝就用不着多操心,只要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谁不听话,一把抓住就得了。

后来我离开教会学校到了纽约,进了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在那里足足住了四个年头。哦,我压根儿不愿替纽约吹牛。那个地方呀,又脏又闹,挤得你透不过气来,而且样样东西都贵得吓人。但跟那个几乎叫我窒息的教会学校相比,可要好得多了!我每星期要去听两次交响乐演奏会。我从戏院顶屋楼厢后座看过欧文153、戴蕾154、杜茜155和伯恩哈特156的演出。我还去格拉默西公园散过步。那时候我什么书都看。

我从一位表兄那里知道,朱利叶斯·弗利克鲍得了病,需要找个伙伴。于是,我就上这儿来了。后来,朱利叶斯病好了。他看不惯我的作风,因为平日里我总是两手闲着,过了五个钟头才工作一个钟头,尽管工作我做得并不算太坏。我们俩也就散伙了。

我一到此地,就发过誓,决不让‘我的兴趣低落下去’,简直崇高极了!我读过勃朗宁的诗,到明尼阿波利斯去看过戏。我一心以为自己‘兴趣不会低落下去’的。不过,我猜想我大概早已感染了乡村病毒。我每看四本廉价小说杂志才去念一首诗。明尼阿波利斯那里,我老是懒得去,直至碰上一大堆法律业务,才不得不去一趟。

一两年前,我跟来自芝加哥的一位律师交谈,才发觉——自己经常在朱利叶斯·弗利克鲍这号人面前表现出优越感来,其实,我跟朱利叶斯一样土里土气,一样落在时代后面。甚至比他更差劲!朱利叶斯一本正经地在《文摘》和《展望》里寻找参考资料,而我还是在翻阅查理·弗兰德劳那本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书。

那时,我决定要离开此地,意志非常竖决。我心里想的是要紧紧跟上时代。可是,我发觉自己遍身感染了乡村病毒。我害怕见到新街道和年轻人,我害怕激烈的竞争。开具转让证书,处理筑沟的讼争,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容易了。所以说——一个行尸走肉的自传,简直空洞无物,只有最后一章,还算比较有趣,这一章胡说我是‘法学界的柱石和先知’,说不定有一天,一位牧师将对着我的那具干瘪的尸体随口胡诌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呢。

她两眼望着他的办公桌,用手指头摸了一下那个闪闪发亮的景泰蓝细瓷花瓶。

她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时在她心里好像她已经跑过去,在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一样。她看到他的嘴唇在又淡又软的胡子下面紧闭着。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咕哝着说:“我知道。乡村病毒——说不定我也会被传染上的,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哦,反正我不在乎。至少,我已经使你说出了这么一些话!平日里,你总是乖乖地听我瞎唠叨,可是现在,我却坐在你脚跟前听你乱弹琴了。”

“您要是真的靠近炉边,坐在我的脚跟前,一定会更美!”

“那你乐意给我生炉火吗?”

“当然乐意!请不要给我泼凉水,且听我老汉乱说一通。您有多大了,卡萝尔?”

“二十六,盖伊。”

“二十六!我正是二十六岁那年离开纽约的。我二十六岁时听过帕蒂157的独唱音乐会。现在我已经四十有七了158。我觉得自个儿好像还是一个小孩子,可是,不瞒您说,我准可以做您父亲啦。所以说,我真想让您偎在我的脚跟前,这也是父亲的情意……当然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要是我们真的声张出去,那就有违戈镇的道德标准!而这些标准,无论是您,还是我,人人都得遵守!不知怎的戈镇好像总是有一点儿毛病,至少对那个统治阶级来说是如此。此地确实有这么一个统治阶级,尽管我们号称民主政治。我们这些部落统治者所付出的罚金——那就是我们的一言一行,老百姓时时刻刻都在监视着我们,连随便喝一点儿酒,或者是稍微轻松一下都不行。我们必须遵守两性道德;穿着朴素,毫不惹人注目;甚至做生意,也得按老一套来坑蒙拐骗,可惜我们大家都不把这当作一回事,所以,人人都变得虚伪透顶。这是不可避免的。记得小说里教堂执事要骗取寡妇的钱财时,就不得不摆出一副伪君子的面目来。寡妇们自己好像也乐意吗!她们被他那种甜言蜜语的假殷勤迷了心窍。再来看看我吧,假定说我真放胆去——跟一位举止风雅的太太谈情说爱,我承认,这样的事儿,我自己根本不会去染指。从前我在芝加哥搞到一本名叫《La Vie Parienne》159的杂志,看到里面那种令人作呕的黄色东西不由得吃吃大笑起来,但此刻我甚至连您的手也不敢去抓呢。我可算是心灰意懒了。这就是盎那格鲁-撒克逊人的传统方式,它把人的一辈子都给毁了……哦,我的天哪,多少年我都没有跟人谈论过自己或别人的事了。”

“盖伊!难道说我们真的不能给这个小镇做一点儿什么事吗?”

“不,我们就是办不到!”对她提出的这个问题,他很像法官驳回一个毫无道理的反对意见一样,然后重新回到一些比较不叫人感到紧张的问题上,说道:“真怪,我们本来用不着这样受苦受罪的。我们征服了大自然,我们可以让她长出小麦来,即使她刮起了大风雪,我们的家里还是可以做到温暖如春。但是,我们却会召唤恶魔来反对人们娱乐——我们制造了战争、政治、种族仇恨、劳资纠纷,等等。在戈镇,本来我们早已经把荒地开垦出来,让它变成了一片沃土,可是,我们偏偏出于人为因素,付出很大的代价和努力,把自己弄得极不愉快:卫理公会教友憎恨圣公会教友,拥有‘赫德森’牌汽车的人嘲笑开老式‘福特’牌小汽车的人。最糟糕的还是商人之间的那种同业仇恨的情绪,杂货铺老板觉得,谁不去做成他的生意,就是抢了他的钱。特别使我痛心的是,律师和医生——当然咯,还连同他们的太太在内——的见识,居然也会跟杂货铺老板如出一辙。医生之间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您的丈夫、韦斯特莱克和古尔德之间,也都是同行相妒呀。”

“不!我可不承认呀!”

他咧着嘴笑了起来。

“哦,也许有过一、两次,威尔知道某某医生出诊去看望病人的次数超过了实际需要时,他就禁不住哈哈大笑,可是……”

这时,他仍然咧着嘴在吃吃地笑。

“不,他可实在不是那个意思!你还说医生的太太们,也跟着他们相互忌妒——麦加农太太和我之间本来就不是特别有交情的,她这个人城府太深了。但她的母亲——韦斯特莱克太太为人很厚道,眼下真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