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3页)

现在她坐立不定,一天总是走来走去,出出进进,有时经过一座座庄园,游荡很远,仿佛因为巨大的遗憾而特别亢奋似的。

看到一朵雏菊从一簇青草中探出头来,看到一束阳光滑进树叶之间,看到车沟积水映现一抹蓝天,雅娜就怦然心动,触景生情,立刻百感交集。这些都在她身上唤起遥远时期的感觉,犹如当初她这少女在乡间幻想时激动心情的回声。

那时候,她企盼着未来,心中产生过同样的悸动,也品尝过春暖花开时节的这种温馨和撩人的醉意。现在,她重又发现这一切,然而未来已经成为陈迹。面对这种景物,她心中又喜悦又悲伤,就好像大地复苏的永恒欢乐,如今透进她干枯的肌肤、冷却的血液和颓丧的心灵里,只能投下一点淡淡的痛苦的美意。

不过,她也觉得周围万物都多少有些变化。太阳不如她年轻时那么温暖了,天空不那么蓝,青草不那么绿,鲜花不那么艳丽芳香,也不那么醉人了。

然而也有些日子,她内心又充满了生活的舒适感,重又开始遐想、希望和期待。因为,不管命运多么严酷,在天气晴和的时候,人怎么能不产生一点希望呢?

仿佛受她心灵冲动的鞭策,她径直往前走,一口气走几小时。可是有时,她又戛然止步,坐到路边,考虑起伤心的事情。为什么她没像别的女人那样获得爱呢?为什么她连最普通的幸福都没得到,过上平静的生活呢?

还有的时候,她一时忘记自己已经衰老,忘记这一生的路就要走完,前景再也无所希冀,仅仅剩下几年孤独凄凉的生活。她忘记这一切,竟然又像从前十六岁时那样,心中产生种种甜美的憧憬,安排余年的美好未来。继而,残酷现实的沉重感又砸在她身上,仿佛腰被压断了似的,她支撑着站起来,脚步迟缓地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咕哝:“唉!真是个老疯婆!真是个老疯婆!”

现在,倒是罗莎莉时刻提醒她:

“嗳!夫人,您还是安稳点儿,干吗这么往外乱跑?”

雅娜则忧伤地答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像‘杀杀’快要死的时候那样了。”

有一天早晨,老使女提前一点时间走进她的卧室,端给她一杯牛奶咖啡,放到床头柜上便说:

“哎,快喝了吧,德尼在门口等着我们呢。我要到白杨田庄办点事儿,我们一起去吧。”

雅娜非常激动,好像要晕过去了,穿衣裳时手都发抖,一想到又能看见那可爱的故居,她就感到心里发慌,浑身绵软无力。

天空晴朗,明媚的阳光照耀大地。那匹小马也特别快活,不时撒欢跑一程。马车驶进爱堵风村时,雅娜心口突突跳得厉害,连呼吸都困难了。接着,她望见栅门两侧砖砌的柱子,不由得低低地感叹两三声:“啊!啊!啊!”仿佛面对震动她心灵的东西。

马车停到库亚尔家的院落里,罗莎莉和她儿子去办事。庄户趁主人不在,把钥匙交给雅娜,请她在白杨田庄里转一转。

雅娜独自一个人前去,走到古老邸宅临海的一面,她站住审视了一会儿,觉得从外观上看,这座灰色高大的建筑物毫无变化,窗板都关着,只有黯淡的墙壁抹上了阳光的微笑。

一小段枯树枝落到她的衣裙上,她举目一看,是从梧桐树上掉下来的。她走近那棵大树,伸手抚摸青灰色的光滑树皮,就像抚摸一只动物似的。她的脚在草中触到一块烂木头,原来是那张长椅的残片。安放椅子的那天,正巧于连初次登门拜访,后来她和家里人经常坐在上面。

她走到正门,前厅的那扇双开门很不好开,那把生锈的大钥匙怎么也拧不动,费了半天劲,弹簧才吱吱咯咯响起来,插头松动了,可是门扇还是有点滞,她用力才推开。

雅娜立即上楼,几乎是跑到她原来的卧房去的。进去一看认不出来了,墙壁裱了淡色的花壁纸。不过,她一打开窗户,面对她从前无比喜爱的整个景观,望着那片灌木林、那道榆树墙,望着那片荒野,以及那远处看似不动的点点棕帆的大海,她不由得激情满怀,感奋不已。

接着,她在这空荡荡的大楼里到处转悠,边走边瞧,发现墙壁还有她所熟悉的斑点。走到石灰抹的间壁墙的一个小洞前,她停下脚步,想起这洞是她父亲弄出来的。男爵念念不忘年轻时的勇武,每次经过这里,总爱拿手杖当兵刃舞动,对着这面墙壁挥刺。

她在妈咪卧室门后靠床的暗角里,找到一枚金头细别针,现在想起来还是她从前插在那里的,后来忘记了,多年没找见,谁也没有发现。她取下金头别针亲了亲,觉得这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念心儿”。

她到处走,在没有重新裱糊的房间里观察壁饰,辨认几乎看不见的痕迹,重又见到帘布的图案、大理石花纹和年久发乌的天花板暗影在想象中所幻化的怪异形象。

她蹑手蹑脚,独自在这静悄悄的大楼里游荡,就像穿越一片墓地。她的一生就葬在这里。

她下楼到客厅,窗板关着,里面很暗,半晌分辨不清物品。继而,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慢慢认出了有飞鸟图案的高高挂毯。壁炉前摆着两张扶手椅,就好像刚才还有人坐过。凡是生命都有自己的气味,同样,这间客厅也始终保持一种气味,这种淡淡的,但是能够辨认出来的气味,这种老房间所特有的模糊的温馨气味,沁入雅娜的心肺,陶醉她的记忆,把她笼罩在往事的氛围中。她呼吸急促,嗅着这种陈年的气息,目光始终盯着那两把座椅。她的意念过分集中,突然产生了幻视,恍若看见她父母坐在炉火前烤脚,这是她从前常见到的情景。

她十分惊恐,连连倒退,后背撞到门框上,于是靠住以免跌倒,而眼睛仍然死盯着那两把扶手椅。

幻视已然消失。

她不知所措,愣了几分钟,这才慢慢镇定下来,想赶快逃开,害怕自己真要神经错乱了。这时,她的目光偶然落到刚才靠过的门框上,立刻瞥见刻在上面的不来身高梯级。

油漆上留下浅浅的刻痕,一道道间距不等。用小刀画出的数字标明她儿子的年龄,多少月长多高。有的是男爵画的,字体大些;有的是她画的,字体小些;有的是丽松姨妈画的,字体显得抖动。雅娜恍若看见从前那个金发儿童就在她面前,小脑门儿贴着墙让人量身高。

男爵高声说:“雅娜,这一个半月,他又长了一厘米。”雅娜想起这些,便怀着爱心狂吻门框。

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叫她,是罗莎莉的声音:“雅娜夫人,雅娜夫人,吃午饭啦,大家都等着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