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3页)

雅娜昏头昏脑地走出来。别人跟她说话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别人给什么她就吃什么,她听别人交谈却不知道谈的是什么。她当然也跟询问她身体状况的庄户说了几句话。她由着别人拥抱亲她,也亲亲伸给她的脸蛋儿,然后上了马车。

马车驶远,隔着树林望不见白杨田庄高高的屋顶了,雅娜一阵心痛欲裂,感到同她的故居从此永别了。

他们回到巴特维尔。

雅娜刚要走进她的新居,忽然发现房门底缝有一件白色东西,这是她出门时邮差塞在那里的一封信。她当即认出是保尔寄来的,心里一阵惶恐,拆信时手直发抖。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妈妈:

我没有给你早点写信,是不想害你来巴黎空跑一趟,而我马上就要回去看你了。眼下我遭受巨大的不幸,处境极为艰难。我妻子快要死了,三天前她生了一个女孩,而我手头一文钱也没有,不知如何安置孩子,暂时由女门房用奶瓶给她喂奶,可我真怕失去孩子。你肯抚养她吗?我没钱送出去喂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盼你火速回信。

我爱你,妈妈。

儿保尔

雅娜瘫在椅子上,连呼唤罗莎莉的气力都没有了。等老使女进来,她俩又一起把信看了一遍,接着面面相觑,许久不作声。

罗莎莉终于开口:

“夫人,还是我去把小家伙抱回来吧,总不能把孩子丢在那儿不管啊。”

雅娜答道:

“去吧,我的孩子。”

她们又不讲话了。过了一会儿,老使女又说:

“您戴上帽子,夫人,我们先去戈德镇问问公证人。如果那女人快死了,为了孩子以后着想,保尔先生就得赶紧娶她才是。”

雅娜默默地戴上帽子。一种不可告人的由衷的喜悦洋溢在她的心田,这是她极力掩饰的一种昧天良的喜悦,是叫人脸红,而内心却暗自庆幸的一种可耻的喜悦:她儿子的情妇快要死啦!

公证人详详细细地给予指点,老使女还请他反复解释了好几遍,她觉得心里有数,不会出差错了,这才说道:

“丝毫也不用担心,现在,这事包在我身上。”

她连夜动身去巴黎。

雅娜心乱如麻,挨过了两天,考虑什么事情都集中不了精神。第三天早晨,她接到罗莎莉的一封简信,只说她下午乘火车回来。多一句话也没有。

将近下午三点钟,雅娜求邻居套车,拉她到伯兹镇火车站去接罗莎莉。

她伫立在站台上,眼睛望着笔直的轨道,只见两条铁轨往远处延展,直到天边就合在一起了。她不时看看钟,还有十分钟,还有五分钟,还有两分钟。时间到了!然而远处的轨道上毫无动静。她正自纳罕,忽然望见一个白点,看出那是烟,接着望见白烟下面一个黑点渐渐扩大,飞驰而来。庞大的机车终于减速,轰隆轰隆从雅娜面前经过。雅娜瞪大眼睛注视一扇扇车门。好几扇门打开了,乘客下车,有穿罩衫的庄稼人,有挎篮子的农妇,还有头戴软帽的小市民。终于发现罗莎莉了,只见她抱着一个布包似的东西。

雅娜想迎上去,可是双腿发软怕跌倒。老使女看见她了,便跟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说道:

“您好,夫人,我回来了,还真费了点周折。”

雅娜嗫嚅问道:“怎么样?”

罗莎莉答道:

“哦,昨天夜里,她死了。他们结了婚,小家伙抱来了。”

她把孩子递过去,但是孩子包得严严的,根本看不见。

雅娜机械地接过来,主仆二人走出火车站,上了马车。

在车上,罗莎莉又说:

“保尔先生等安葬完了就回来。明天,还是这个钟点,这回没错。”

雅娜喃喃说道:“保尔……”话却没有说下去。

太阳西沉,鲜亮的夕照铺在田野上,而绿色的田野则点缀着油菜花的金黄色和虞美人的血红色。一片清明笼罩着万物萌生的安宁的大地。马车飞快地奔驰,赶车的农民催马快跑,用舌头嘚嘚打着响。

雅娜一直举目望着前方,只见一群群飞燕箭一般掠过天空。猛然间,她感到一股暖烘烘的热气,一种生命的温煦透过她的衣裙,传到她的大腿,浸入她的血肉中,这正是睡在她膝上这个孩子的体温。

这时,她心情无比激动,忽然掀开婴儿的盖头,露出她还没有见过的面孔,这就是她儿子的女儿。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受到强烈光线的刺激,睁开了蓝色的眼睛,翕动着小嘴。雅娜立刻紧紧地拥抱她,双手托起来连连吻她。

罗莎莉又高兴又嗔怪,赶紧制止她:

“好了,好了,雅娜夫人,别这么亲她了,您会把她弄哭的。”

接着,她无疑是针对自己心中的念头,又说道:

“喏,人这一生,既不像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想的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