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4页)

是的,是情意绵绵地盯过他两眼,于是他的脑袋开始发晕,他便忘记了自己,直到愤怒又在他的心里升起。他又发现自己的脑袋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可耻”的想法,好像有一个魔鬼在作弄他。他有时候觉得奥金佐娃身上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她的面部表情中出现了某种特殊的东西,也许……但这时他通常是不停地跺脚,或者把牙齿咬得咯咯发响,同时攥紧拳头威胁自己。而这时候巴扎罗夫并没有完全弄错。他打动了奥金佐娃的芳心,他占据她的心,引起了她的兴趣,她经常想念他。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不感到寂寞,不等待他,但是一旦他出现,她马上就活跃起来。她乐于同他面对面地待在一起,乐意同他交谈,即便他怒气冲冲,或者伤害她的情趣,批评她的高雅习惯也是如此。她似乎想考验考验他,也了解了解自己。

有一天,他同她在花园里一起散步的时候,突然用忧郁的声音说他想很快回乡去见他父亲……她面色马上变得苍白,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刺痛了她的心,而且这一刺痛使她感到大为惊讶,后来她还思考了好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巴扎罗夫告诉她即将离开,并不是想考验考验她,看看这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是从不“撒谎”的。那天早晨,他见到父亲的总管,过去照看他的季莫菲依奇。这位季莫菲依奇是个饱经风霜、动作灵敏的小老头,黄头发已经变了色,一张红脸庞,经过风吹雨打,一双眯起来的眼睛里有几颗小小的泪珠。他突然出现在巴扎罗夫面前,身上穿着一件粗呢做的短外衣,颜色深蓝,腰间系一根破皮带,脚上穿一双焦油味十足的靴子。

“啊,老人家,你好呀!”巴扎罗夫惊叫一声。

“您好,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少爷。”小老头开口说完,就高高兴兴地微微一笑,这么一来,他的全部脸庞突然被皱纹全盖住了。

“你来干什么?是派你来找我的吗?”

“说哪里话!少爷,哪能呢?”季莫菲依奇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他想起了临走时老爷严厉的嘱咐),“进城给老爷办事来了,听说您在这里,我就顺便来,也就是——来看看您……不然,怎么好放心呢?”

“好啦,别撒谎啦!”巴扎罗夫打断小老头的话,“难道进城的路在这里吗?”

季莫菲依奇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回答。

“父亲身体好吗?”

“上帝保佑,少爷!”

“母亲呢?”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也好,谢谢主!”

“大概在等我回去吧?”

小老头把自己的小脑袋偏到了一边。

“哎呀,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怎么能不等呢?您相信上帝吗,看着您的父母亲,真叫人心痛啊!”

“嗯,好啦,好啦!别再说下去了。你去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回。”

“是,少爷。”季莫菲依奇叹了一口气回答。

小老头走出房门,用两只手把帽子深深地罩在头上,一直戴到了耳朵边,然后爬上一辆破旧的赛跑用的敞篷马车(这是他停放在大门口的),慢慢地走开,不过不是朝进城的方向走去的。

就在当天晚上,奥金佐娃和巴扎罗夫一起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阿尔卡季则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听卡嘉的演奏。公爵夫人到楼上自己的房里去了;她根本就忍受不了客人,特别是她称为“新流氓”的这两个人。在客厅、饭厅那些正房里,她只是嘟起嘴巴生闷气;然而到了自己房里,在她的使唤丫头面前,她就大发虎威,破口大骂,骂得她头上戴着的帽子都蹦跳起来。所有这些情况,奥金佐娃全知道。

“您怎么能就打算走呢?”她开始说道,“您答应过的事怎么办?”

巴扎罗夫身子抖了一下。

“答应过什么?”

“您忘啦?您曾经想过给我上几堂化学课的。”

“叫我怎么办呢,夫人!父亲在等我;我没法子再耽搁下去。不过,您可以自己看书。Pelouse et Fremy, Notions geuerales Chimie[131]是一本好书,写得很通俗易懂。您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您还记得吧,您曾经劝我相信,一本书不可能代替……我忘了您是怎么说的了,但是您知道,我想说的是……您还记得吗?”

“叫我怎么办呢,夫人!”巴扎罗夫又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要走呢?”奥金佐娃降低声音说道。

他望了她一眼。她仰起头,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她的两只裸露到手肘的手,交叉在胸前。在孤零零的一盏用纸折成的灯罩罩着的暗淡的灯光照射下,她的脸色显得灰白。一件宽大的白色连衣裙用自己柔软的褶纹遮住了她的全身,也是交叉着的两只脚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点脚尖来。

“可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巴扎罗夫说。

奥金佐娃轻轻地把头转动一下。

“怎么为什么?难道您在我这里感到不快活吗?莫非您以为您走以后我们这里的人就不想念您吗?”

“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奥金佐娃沉默了一会儿。

“您大可不必这么想。不过,我不相信您的话。您说这话不可能是认真的。”巴扎罗夫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

“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您为什么不说话?”

“我对您说什么呢?一般的人都是不值得想念的,我就更不值得想念了。”

“这是为什么?”

“我是个讲求实际、缺乏情趣的人,连话也不会说。”

“您这是在讨人说恭维话,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那不是我的习惯。难道您自己不知道,您那么看重的生活的美好方向,对我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吗?”

奥金佐娃咬着她的手绢的一角。

“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要是您走了,我会感到寂寞的。”

“阿尔卡季会留下来的。”巴扎罗夫说道。

奥金佐娃轻轻耸了耸肩膀。

“我会感到寂寞的。”她重说了一遍。

“真的吗?至少您不会寂寞很久。”

“您为什么这么看呢?”

“因为您自己说过,只有您的秩序遭到破坏的时候您才会感到寂寞。您把您的生活安排得那么有规律,叫人无可挑剔,那里面既没有给寂寞留下空间,也没有给烦恼留下位置……更容纳不了任何沉重的思想感情。”

“您也认为我无可挑剔……也就是说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正确吗?”

“那还用说吗!比方说,再过几分钟就是十点了,我早就知道您要赶我走了。”

“不,我不赶您走,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您可以留在这里。请您把这扇窗户打开……我觉得有点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