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3/4页)

巴扎罗夫站起身来,把窗户推了一下。那扇窗户马上就“嘭”地一下打开了……他没料到那窗户那么容易打开,而且他的两手在不停地抖动。柔和的黑夜连同它那几乎是漆黑的天空、轻轻摇曳的树木和清凉、洁净、自由的新鲜空气的香味,一起探头进房里来了。

“请把窗帘放下来,再坐一会儿,”奥金佐娃说道,“我很想在您临走前同您聊一聊,请您随便谈谈您自己,您是从来不谈自己的。”

“我想同您谈些有用的东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您非常谦虚……但是,我倒是很希望了解一点您的什么,了解您的家庭、您父亲的情况,而您正是为了看父亲才要走的。”

“这些事一点儿也没有趣,”他大声说道,“特别是对您,我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

“照您的看法,我是贵族?”

巴扎罗夫抬起头来,两眼直望着奥金佐娃。

“是的。”他故作激烈地说道。

她淡然一笑。

“我看,您对我知之甚少,虽然您总是叫人相信所有的人彼此都是非常相似的,不值得去对他们进行研究。将来我找个时间同您谈谈我的生活……不过,您首先得把您的生活讲给我听。”

“我对您了解很少,”巴扎罗夫重复奥金佐娃的话,“也许,您的话是对的,也许任何一个人都像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比如拿您来说吧:您回避交际,您觉得与人交往是一种负担,所以就把两个大学生请到自己家里来。凭您的智慧,凭您的美丽,为什么要住在乡下呢?”

“怎么?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奥金佐娃赶紧接住话头,“凭我的……美丽吗?”

巴扎罗夫皱起了眉头。

“这反正都是一样的。”他嘟嘟囔囔地说,“我想说的是我不大明白为什么您要迁到乡下居住?”

“这一点您不明白……但是您却在任意向自己解释,是吗?”

“是的……我认为您经常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是因为您娇惯了自己,因为您非常爱舒适、爱方便,而对其他所有的东西都非常冷漠。”

奥金佐娃又是淡然一笑。

“您根本不愿意相信我也有动情的能力吗?”

巴扎罗夫皱起眉头望了她一眼。

“那大概是出于好奇吧。但是,为别的事动情是不会有的。”

“真的如此吗?好啦,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我们合得来了,因为您同我是一样的人。”

“我们合得来……”巴扎罗夫低声地说道。

“是的……不过我忘了您是想离开这儿的。”

巴扎罗夫站起身来。灯光在这间幽暗、芳香、孤寂的房间的中间朦朦胧胧地亮着,透过间或摇动的窗帘,吹进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的夜风,传来黑夜神秘的悄悄私语。奥金佐娃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是内心的激动却悄悄地把她控制住了……这种激动的心情也传给了巴扎罗夫。他突然感到自己正独自面对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

“您到哪里去?”她缓慢地说道。

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么说来,您是把我看成一个平静、温柔、娇生惯养的女人了。”她继续用同样的声音说道,两眼一直盯着窗户,“我觉得我自己很不幸,这就是我对自己的理解。”

“您不幸福?为什么?难道您对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看得那么认真?”

奥金佐娃皱起了眉头。她感到恼火的是他竟然如此理解她。

“那些流言蜚语,甚至引不起我的轻轻一笑,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我太骄傲了,容得下他们对我的打扰。我的不幸是因为……我心中没有活下去的愿望,没有生活的热情……您对我不信任地望着,您以为,这是一位全身穿花边衣服、坐在天鹅绒扶手椅上的‘女贵族’在说话。我也不隐瞒,我喜欢您所说的舒适,同时我又缺少生活下去的愿望。您知道如何调和这一矛盾。不过,这一切在你的眼睛中都是浪漫主义。”

巴扎罗夫摇了摇头。

“您身体健康,思想独立,家庭富有,您还缺少什么呢?您还要什么呢?”

“我要什么?”奥金佐娃重复一遍以后,又叹了一口气,“我很疲倦,我已经老了,我觉得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是的,我老了。”她补充说了一声,悄悄地把纱巾的一端盖住她裸露的两手。她的目光和巴扎罗夫的目光碰在一起,于是她的面庞马上轻轻地红了起来。“我身后值得回忆的事很多:彼得堡的生活,财富,后来是贫困,再以后是父亲的死,出嫁,随后是出国旅行……可以回忆的事很多,但值得记忆的事却没有,所以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漫长、漫长的道路,可目标却没有……所以我就不想走下去了。”

“您真的这么悲观失望吗?”

“不,”奥金佐娃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我是感到不满足。我觉得,要是我能对什么发生浓厚的兴趣的话……”

“您渴望恋爱,”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可您又无法恋爱,这就是您不幸的所在。”

奥金佐娃开始仔细察看她的短大衣袖子。

“难道我不能恋爱吗?”她说道。

“那倒未必!不过我把这个叫作不幸是大错而特错了。恰恰相反,一个人碰到这种事,倒的确值得惋惜。”

“碰到什么事?”

“恋爱嘛。”

“您根据什么知道的?”

“道听途说的嘛。”巴扎罗夫气冲冲地回答。

“你卖弄风骚,”他心里想,“你寂寞无聊,闲得发慌,便来逗我,我可……”他的心真的快要炸开了。

“不过,您也许要求太苛刻了。”他全身向前倾去,同时摆弄扶手椅的穗子,说道。

“也许是吧。在我看来,或者全要,或者什么也不要。一命换一命。我的你拿去,您的交出来,那时就既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要不然,不如不要。”

“什么?”巴扎罗夫说道,“这个条件倒是公平的,我感到惊讶的是,您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找到您想要的东西。”

“您以为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某种东西很容易吗?”

“如果你开始思考,而且进行等待,给自己赋予一定的价值也就是珍惜自己的话,那全部交出自己确实不容易;如果不加思考就把自己交出去,那倒是很容易的。”

“怎么能不珍惜自己呢?如果我任何价值也没有,那还有谁需要我的忠诚呢?”

“这就已经不是我的事情了。至于我究竟有什么价值,那是别人需要研究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要善于交出自己。”

奥金佐娃把后背离开椅背。

“听您这么说,”她开始说道,“好像这一切您都亲自经历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