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2/5页)

有一次,巴扎罗夫甚至给一个过路的布商拔掉了一颗牙齿,虽然那颗牙齿极其普通,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却把它当宝贝保存下来,而且在拿给神父阿列克塞看时,不停地反复说道:

“您看看,多深的牙根!叶夫格尼多有劲啊!那个摆摊卖布的商人就这样差点跳到半空中……我觉得,即使是一株橡树,也会飞出去的……”

“真是值得赞扬!”神父阿列克塞不知如何回答才能打发走高兴得不得了的老人,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

有一天,邻近村里的一个农民把他害伤寒病的弟弟领到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那里。这个不幸的农民俯卧在一捆麦草上,已经奄奄一息。他全身布满了黑色斑点,早已不省人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对于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早一点找医生表示惋惜,然后宣布,已经没有办法可救了。的确,那位农民没能把自己的弟弟运回家,他就死在大车上了。

三天以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里,问他有没有硝酸银。

“有。你要它干什么?”

“需要烧灼一下……小伤口。”

“给谁烧?”

“给我自己。”

“怎么?给自己!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小伤?伤在哪里?”

“瞧,在手指上。我今天到村子里去了一趟,你知道,就是送来过一个害伤寒病的那个村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打算解剖他的尸体,可我好久没干过这种事了。”

“啊?”

“后来,我就请求县里的医生允许我来解剖,所以就把自己割伤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脸色马上变白了,他二话没说,立即跑进书房,迅速回来,手里捏着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本想拿住硝酸银就走掉的。

“看在上帝面上,”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请让我亲自来干。”

巴扎罗夫微微一笑。

“你真喜欢行医!”

“请你别开玩笑了。把手指伸出来看看。伤口倒是不大。不痛吗?”

“你用点劲儿压,别害怕。”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停下来了。

“叶夫格尼,你看是不是用烙铁来烧灼更好呢?”

“这本应该早点做的。可现在就是用硝酸银也无济于事了。如果我真的感染上了,那现在就为时已晚了。”

“怎么……为时已晚……”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这还用说吗?从割伤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又对伤口烧灼了一会儿。

“难道县里的医生没有硝酸银?”

“没有。”

“这怎么可能呢?天哪!一个医生竟然连这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都没有!”

“他该看看他的柳叶刀。”巴扎罗夫说完这话就走了出去。

这一天直到晚上和第二天一整天,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都在想方设法寻找可能的借口,以便走进儿子的房间,虽然他不仅不提他的伤,甚至想方设法说一些最不相干的事情,然而,他老是望着儿子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结果使得巴扎罗夫失去了耐性,威胁说要一走了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向儿子保证不去打扰他,当然更不用说要把一切都瞒着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了,因为她已开始缠着他问,为什么儿子不睡觉?到底他出了什么事?整整两天,他都挺住没说,虽然他一直偷偷观察儿子的举动,发现儿子的脸色已经看不下去了……到了第三天吃中饭的时候,巴扎罗夫终于坚持不住了。他垂着脑袋,坐在桌旁,任何一个盘子里的菜都没动。

“为什么你不吃,叶夫格尼?”他装出一副毫不关切的样子问道。

“我觉得,这些饭菜都做得很好嘛。”

“不想吃,所以就没吃。”

“你的胃口不好吗?脑袋怎么样呢?”他用怯生生的声音补充说道,“痛吗?”

“痛。为什么它不痛呢?”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挺直了身子,注意听着他们讲话。

“请你别生气,叶夫格尼,”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继续说下去,“你允许我给你把把脉好吗?”

巴扎罗夫慢慢地站起身来。

“不用把脉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体温很高。”

“也发冷吗?”

“也发过冷。我去稍稍躺一躺,请您给我送点菩提花茶来。我肯定是感冒了。”

“这就对了,难怪我听到你昨天夜里一直咳嗽呢。”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说道。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忙着准备菩提花茶,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走进隔壁房里,默默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巴扎罗夫那天就没再起来,而且整夜都处在一种半昏迷的、沉重的睡眠状态之中。午夜一点,他使劲睁开两眼,在灯光照耀下,看到父亲苍白的面庞就在眼前,他吩咐父亲走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听从他的意见,走了出去,但马上又踮起脚尖走回来,让五斗柜的柜门遮着他的半个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也没躺下,她把书房门稍稍打开,时不时地走过去听听“叶纽沙怎么呼吸”,接着就望望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她只能看到他一动不动的驼背,但就是这样也给她带来某种轻松感。到了早晨,巴扎罗夫企图爬起来,但他的脑袋开始发晕,接着又鼻孔流出鲜血,他不得不又躺下去。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地在服侍儿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走进他的房间,问他的自我感觉如何。他回答一声“好些了”之后,就把脸转向墙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对妻子摇着双手,她便使劲咬着嘴唇,免得哭出声来,随后就从房里走了出去。家里的一切,似乎突然之间,都变得暗淡无光了,大家都紧绷着面孔。整个院子里笼罩着一种奇怪的宁静。一只大嗓门的公鸡被人从院子里带到了村子里,这只公鸡好长时间都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如此对待它。巴扎罗夫继续面墙而卧。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力图用各种各样的问题去问他,但这些问题却使他感到疲惫不堪,于是老人只好呆坐在自己的安乐椅里,只是偶尔捏捏手指,发出一点点响声。他有时走到花园里待几分钟,像一尊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里,似乎被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惶所吓倒(其实惊惶的表情一直就没有从他的脸庞上消失过)。于是他又回到儿子的身边,竭力回避妻子的盘问。妻子终于抓住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几乎是带着威胁的口吻问他:“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才猛然想起来,强制自己笑着对她回答。但使他自己感到可怕的是,他没有微笑,却不知从哪里发出来了笑声。天一亮他就派人去请医生。他认为有必要把此事告诉儿子,免得他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