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4/5页)

巴扎罗夫伤心地笑了一笑。

“怎么样?照你说的,”他说道,“危机是到来了,还是过去了呢?”

“你好些了,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情况,这就是我所高兴的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回答道。

“嗯,很好!高兴总不是坏事。你还记得吗?派人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没有?”

“派去了,哪能不派呢?”

好转的时间持续不长,病情又转重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坐在巴扎罗夫的身旁。好像有一种特殊的痛苦在折磨着这个老人。他几次打算开口说话,但他又说不出来。

“叶夫格尼!”他终于说了出来,“我的儿呀,我亲爱的儿呀!”

这异乎寻常的称呼对巴扎罗夫发生了作用……他把头稍稍转了过来,显然是力图从压迫他的昏迷中摆脱出来,他说道:

“什么事,父亲?”

“叶夫格尼,”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继续说道,接着就跪在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开眼睛,看不到他,“叶夫格尼,你现在好些了,上帝保佑,你会好起来的、痊愈的,但是你利用这段时间,安慰安慰我和你母亲,你就履行一个基督徒的责任吧!这话我怎么对你说呢?说出来很可怕,但不说出来更可怕……因为你要永远……叶夫格尼……你想一想吧,怎么……”

老人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儿子的脸上(虽然他仍然闭着两眼,继续躺在那里)已经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如果这样做能使你们得到安慰,我就不拒绝去做,”他终于说道,“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急。你自己不是说过我好些了吗?”

“是好些了,叶夫格尼,是好了一些,不过,谁知道呢?这完全是上帝的意志,要是履行了职责……”

“不,我要等一等,”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我同意你的看法:转机已经到来。如果你我都错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嘛!失去知觉的人不是一样可以领圣餐吗?”

“你就答应了吧,叶夫格尼……”

“我要等一等。现在我想睡觉,请你别打扰我。”

接着他就把头放到原来的位置上。

老人站起身来,坐在围椅上,抓住下巴,开始咬起自己的手指来了……

一阵弹簧马车的响声,突然使大家的耳朵感到震惊。那种响声在边远的乡村特别引人注意。轻便的车轮越滚越近,眼看就可以听到马喷鼻子的声音了……华西里一跃而起,扑到小窗前。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轻便车开进了他的院子。他不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但在一种模模糊糊的高兴心情支配下,他跑到了小台阶上……一个穿着仆人衣服的小厮打开马车的车门,一位戴着黑面纱、穿着黑大衣的女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我是奥金佐娃,”她开口说道,“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还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我带来了一位大夫。”

“恩人!”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大声惊叫,他抓住她的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就在这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请来的那位医生,一个有一张德国人的脸庞、戴一副眼镜的小个子,不紧不慢地从轻便车里爬出来。“还活着,我的叶夫格尼现在可得救啦!老婆子!老婆子!……天使从天上来到我们家啦……”

“主啊,这是怎么回事呀?”老太婆从客厅里跑出来说道。她什么也没弄明白,马上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脚前,发疯似的吻她的衣服。

“您这是干什么呀!干什么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反复说道。

但是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不听她的话,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只是反复念叨:“天使!天使!”

“Woist der kranke?[220]病人在哪里?”大夫终于开口说道。他的脸上不无怒色。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这才清醒过来。

“在这里,在这里,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尔、赫尔、克列加。[221]”他凭着自己的记忆,补充了这么一句。

“哦!”德国人说了一句,随后就咧开嘴巴苦笑了一下。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他带进了书房。

“这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那里的医生,”他俯下身子,贴着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突然睁开两眼。

“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在这里,并且给你带来了一位大夫。”

巴扎罗夫两眼朝四周扫了一下。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格尼,但是,首先得同大夫先生谈谈。我要给他谈谈你的病历,因为西多尔·西多雷奇(那个县级医生的名字)已经乘车走了,我们还要搞一次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望了德国人一眼。“好吧,你们快点谈,不过,不要用拉丁文。因为我知道jam moritur[222]是什么意思。”

“Der Herr scheint des Deutschen maachtig Zu sein.[223]”这位埃斯库提斯[224]的新弟子开始对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依黑……加贝[225]……您还是讲俄语的好。”老人说道。

“啊,啊!原来是这样……那好,请吧!”

于是会诊便开始了。

半个小时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伴随下,走进书房。大夫已经悄悄地告诉她,病人康复已经无望。

她望了巴扎罗夫一眼……就在门边停下来了,那张发红的同时又是死人似的脸和投向她的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使她大惊失色。她简直吓得要死。那是一种冰冷的、难堪的害怕。她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念头:如果她确实爱过他的话,她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他使劲说了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这是一件善事。您看我们正如您所答应的,再一次相见了。”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这么善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说道。

“父亲,你让我们单独谈谈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允许吗?好像,现在……”

他用头示意他无力地摊开的身子。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走了出去。

“好啦,谢谢,”巴扎罗夫重说了一遍。“这是沙皇的方式。据说沙皇也探望即将死去的人。”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希望……”“唉,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让我们开始说真话吧。我快要完了,掉到车轮之下,所以根本不必想未来了。死亡是个古老的玩笑,可每一个人又觉得它新奇。我直到现在并不觉得可怕……可是到了失去知觉的时候,那就糟糕透顶了!(他虚弱地挥了一下手)好啦,我该对您说什么好呢……我爱过您!这在以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就更不用说了。爱是一种形式,可我本身这个形式都要瓦解了。我最好说您有多么好吧!您现在站在这里,多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