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孙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说:“人家是解放军!”

原来小姐妹给采茶介绍的对象是个绍兴人,在省军区当着干事呢。

小撮着又呵斥:“脱了军装,还不是老百姓!”

“人家会越升越大的!”翁采茶简直是气势汹汹地喊了起来。

“喊!”爷爷惊奇又鄙视地问,“你怎么晓得他会越升越大,你是他的领导?”

“看得出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了?”爷爷放下茶坛,乌珠突出,活像一只生气的大青蛙。

“我照片上看到过的。”

小撮着伸出巴掌:“给我看看。”

翁采茶本能地护住了贴身小背心的口袋,说:“就不给你看!”

爷爷见状便说:“我看好不到哪里去。”

“你反动,你敢说解放军好不到哪里去!”

小撮着吓了一跳,连忙“呸”了一口,以表明他刚才的话已经被他“呸”掉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相貌、相貌,相貌好不到哪、哪里去!”

这话才是触到了采茶姑娘的心肝肺上。实际上,如果那张两寸照片上的解放军叔叔不是那么英姿勃发的话,她翁采茶才不会动心呢。她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这个绍兴当兵的小伙子的帅。从小到大,她就在这么一群牙齿龈出、乌珠外鼓的黑脸父老乡亲间长大,一下子看到这张穿军装的英俊的脸,她心头叹当一声巨响,从此太阳就从天上落下,一头砸进她的心里,所以她决不能允许爷爷贬低他,便厉声叫道:“我告诉你,他就是生得好,生得像——”她一时想不出她的意中人应该像谁,突然眼睛一亮,说:“他生得像周总理。”

爷爷小撮着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清醒过来,生气地说:“收回,收回,你给我收回!周总理什么人,啊,周总理什么人?你晓得什么,你见过周总理吗?人家是天人,我在梅家坞见到他两回,周总理一站,旁边还有什么人看得见?光都罩住了,我看来看去,就是他一个人了。”

采茶就被爷爷镇住了。她在招待所里,常听人家说周总理是四大美男子之一,还有哪“三大”她也搞不清楚。但周总理和采茶能手沈顺招谈话的照片她是看到过的。她承认周总理是美男子,但她认为她贴身小背心里的解放军也是美男子。

“他就是生得像周总理嘛。”她招架着,口气却软了很多。

“谁像周总理啊,谁像周总理啊?”一个小姑娘跳了进来,边跳边说,“撮着爷爷,快点给我们吃饭,我们都饿了!”

话音刚落,两个小伙子陪着一位老者进屋。老者抱拳说:“来迟了,来迟了……”

左边那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就说:“怪我,怪我,学校里有点事,耽误了。”

采茶认识他,嘉和爷爷的孙子杭得茶。那么右边的那一位,就是“他”了。翁采茶有些失措,有些无奈,有些紧张,还有些害羞,牙齿一咬,抬起头来。那人笑了起来,指着她说:“就是你啊!”

翁采茶只听得耳边又是一声“呕当”,另一个太阳就掉了下来,一瞬间,就把前一个太阳砸得个无影无踪,灰飞烟灭。

杭布朗,在遥远的西南大森林里长大成人,小邦成一手把他拉扯成会追姑娘的小伙子。正在大茶树下把情歌唱得方圆几十里山林有名,母亲要他回杭州了。他不能够老在森林里呆下去,他的户口在杭州。

一回家,他就神奇火速般地交结了一班酒肉朋友,寄草悄悄养的几只母鸡统统被他杀光,不年不节地大吃大喝三天。居民区的小脚老太婆们就轮流来侦察——布朗一视同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每人递上一块鸡肉。最后肉吃光了,就搬出一个大盆子,说是鸡汤,凑到老太婆们的皱嘴边。那段时间正在放一些边疆片:《五朵金花》《景颇姑娘》《山间铃响马帮来卜》布朗又有异族情调,虽是大森林里出来的小伙子,却是在城里读过初中的,比《五朵金花》里的阿鹏还帅呢,老太婆们简直觉得他是从放电影那块白布上复下来的。她们抹着油光光的嘴唇回家时,决定对这种违反社会主义生活的做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初把布朗放在西双版纳,实属权宜之计。一来是小邦威太想念这个义子,二是罗力突然进了监狱,布朗的出身就成了大问题。为此全家人议过此事,谁也没叫寄草离婚,因为谁也不曾想到罗力这一去就没有再回家。

罗力是抗战胜利之后加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淮海战役中,他在他所属的那支国民党军队里成功地进行了策反工作,被收编之后,罗力一度春风得意,打进杭州城时,他也是接收者之一。没想肃反时他找不到他的人党介绍人——他说他牺牲了,他们是单线联系的。本来这事情还不足以让他坐十五年牢。问题是这东北人脾气大,受不得委屈,审他的人不过是诈诈他罢了,他却听不得,暴跳起来,结果把上头查他的人得罪了,铐进去再说。谁知一铐进去,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楚了。罗力又死不认账,监外的杭家人跟着着急,有人建议不妨先认下来再说,或者刑还可往轻里判。寄草说:“他真是地下党啊,我比谁都清楚,他就是地下党啊。”那时候,寄草的老朋友杨真也已经从延安到杭州了,正春风得意地要上北京,他懂外语,又是老革命,国家要把他往国外放,当外交官去呢。他和罗力的遭遇可真是天壤之别。他很关心老朋友的问题,便问寄草:“你有罗力是共产党员的证据吗?他告诉过你吗?你参加过他的组织活动吗?”寄草就傻眼了,指着心说:“我凭我的心证明他是革命的,他是共产党。”杨真叹着气摇头说:“凭你的心怎么能够说明问题呢?”寄草火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杨真你忘恩负义,你们共产党人做人不凭良心,我们还跟你们见什么鬼?”大哥嘉和连忙喝住寄草,说:“不是杨真,罗力现在还不知怎样呢。”这话也不假,那时候镇压反革命,没人拦着,说枪毙也就枪毙了,罗力的命,真还是杨真说过话才保下来的呢。

杨真临走时还去看过一次寄草,寄草“拎”不清,也不想想杨真这种时候还来看她,那是什么样的情谊。话就很重地甩过去,说,你怎么还来啊,我可是反革命家属了呢。杨真摇摇头苦笑,想告诉她什么是延安时期的整风和肃反,又想跟寄草哪里说得清这个。两人面对面看着,寄草眼泪就被看了出来,她想,杨真再也不是那个躺在烂被窝里仰望夜空憧憬共产主义的年轻人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股股陇陇的感觉,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杨真不懂女人那种物是人非的复杂感受,以为寄草是在哭罗力,就安慰她,说这么大的革命,天翻地覆,泥沙俱下,难免有吃误伤的,有些事情搞搞清楚也好。比如他杨真从上海跑了来后的那一段,在延安时也查过,要不是这次保育会和寄草出证明,他说不定也得挂起来,不是也和罗力差不多了。罗力就是脾气太大,这样不好,对组织一定要有耐心,要相信组织,积极配合,把事情真正查清楚。这些话寄草听得耳朵起老茧,就反唇相讥,说你要是碰到这种倒霉事情怎么办?杨真听了,突然笑笑说:“真要有那么一天,恐怕也只有你那样的人会来看我。”他这么说一句,倒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