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也是罗力晦气,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份证明。越找不到越火冒三丈,在监狱里一点也不老实,那刑却也就往重里判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杭家人才全部傻了眼。二哥杭嘉平最清醒最务实,首先看到了监狱外的母子该如何活下去,于是便提议,先把小布朗的姓由罗改为杭。“这是一个实际问题,”已经是省政协委员的杭嘉平说,“他姓罗,就会有许多人问他,姓罗的父亲在哪里?所以不如让他姓杭。新社会,男女平等,姓母亲的姓,也是很正常的。”

对改姓问题大家都没有异议。方西传的儿子越儿就改了两回姓了。原本随父姓李,李飞黄当了汉奸,方西传离开他去了美国,把儿子托给了前夫杭嘉和,越儿改姓了方。共产党执政,重新登记户口,被收为嘉和义子的方越就正式姓了杭,杭方越,听的叫的都顺口。

布朗姓了杭,但依旧有个罗姓的父亲问题。所以寄草干脆一咬牙,让小邦成带走。江南与云南,真正是天各一方啊,别人都说寄草狠心,只有嘉和支持妹妹。他说:“不是还有寒暑假吗?眼睛一眨的工夫就好回来的。”

眼睛一眨就眨了十五年,“反动军官”罗力表现再不好,还是刑满了。当局让他留在劳改农场,外人看来,和劳改也没什么区别。寄草这才下了决心,小布朗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大舅介绍他暂时到一家煤球店里铲煤灰,还算是消耗掉一点精力,但这种黑乎乎的生活让小布朗实在憋气,下了班后和妈妈又谈不了几句话,妈妈就要去上中班。他发现江南城里的亲戚到底和大茶树家乡的人们不同,比如杭家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喜欢他,但都没有轧堆的习惯,但小布朗是有轧堆习惯的,他不习惯孤独。

小布朗闷闷不乐,一下班便倚在门前,洞萧横吹。没过几天,马市街的巷口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有一个年轻的流浪汉,日夜在家门口发情呢。

一群失意失业的男女青年,顿时闻风而来。向晚时分,捧着饭碗,立在小布朗家门前的台基上,听他唱歌。

布朗是有他自己的情歌的,和《外国民歌二百首》上的歌儿都不一样。有一首中国民歌,年轻人也都会唱,叫做《小河淌水》,可他们那叫什么唱啊,白开水一样。杭布朗的唱才是唱呢,和特级龙井茶一样地隽永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杭州弄堂里穿进穿出的那些个小家碧玉们,有几个听到过这样的近乎于叹息的“哥啊哥啊哥啊呀”,那三个“哥啊”真正是惊心动魄,真正是要了那些个杭州姑娘儿的命。她们谁还有心思去弄堂居民区跟缠过小脚的老太婆沙里哩佩读报纸学文件发老鼠药啊,一天就盼着傍晚,好到杭家门口去听——哥啊。

这一来小家碧玉们的娘不答应了,她们纷纷跑到居民区去告杭布朗这个小流氓的状,她们不免耸人听闻地说:“我们的孩子,虽不都是生在新社会,却也可以说都是长在红旗下的了。如今每日到那国民党劳改犯的家门口去混,哥啊妹啊的,谁是他的哥,他这样出身的人配当哥吗?”

居民区老妈妈顿觉问题严重,便叫来已经在街道小厂里糊纸盒的杭寄草谈话。寄草听着她们的一番话,也不申辩,回家便问儿子,是不是天天唱歌没干别的?

儿子说,还能干什么啊,就唱歌他们还难为情呢,倒是想叫他们跳舞来着,谁敢啊——胆小的汉人!没趣的汉人!

当妈的不想告诉儿子,他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汉人。又想,其实儿子不是不知道。她说:“她们说你实在憋不住,可以像五八年大跃进时那样,弄些革命的东西来念。”

小布朗不知道一时半会儿的,革命的可以念的东西哪里找去。杭家几乎没有人是学文的,小辈中得茶好不容易学了文,却又是学的历史。《唐诗三百首》倒是有,但是它也不革命。寄草东翻西翻,翻出了一份侄儿杭汉从苏联带回来的茶叶杂志,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首汉译诗,夹在杂志当中,正是他们这一代人熟悉的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

布朗就念了起来:

白熊、鹿。

爱斯基摩——

茶管局的茶

谁都爱喝。

哪怕喝到北极

也觉浑身暖和。

“这是什么诗啊,”布朗哈哈大笑说,“好。不让我唱阿哥,我就唱马雅可夫斯基卖茶。”

当晚,杭家院子一片的嚷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茶庄开到杭家门口来了呢。

我敢向全世界

起誓:

私营公司的茶叶

太次。

茶管局

有信誉。

茶叶成色

你请沏出来一试,

整个房间,

会香得如花喷放

千红万紫。

老太太们这会儿听清楚了,原来刚刚成立了一个茶管局,想买茶,尽管上那儿去。这几年国家控制买茶,一个人只能买半斤,正愁着不够喝呢,这下子好了,有了一个茶管局了。要票吗?要什么票,票是什么都没有才想出来的法子啊。老太太们也不让无业青年们再往下念了,她们急赤白脸地凑上去问道:“茶管局在哪里?我说蛮胡佬,茶管局在哪里?”

布朗说:“茶管局?茶管局在苏联啊!”

众婆婆们闻听大怒,闹了半天,茶管局还在人家苏修的地盘上。这是可以拿来营歌燕舞的吗?这是可以拿来朗诵的吗?这是可以聚集年轻人日唱夜唱的吗?他们吃不准这算不算是反革命行为,也吃不准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个茶管局。她们且按下满腹疑虑不表,那天夜里,她们截住了刚下中班回来的寄草,开门见山地说道:“都道你市里头有大干部认识,所以你丈夫在牢里,人家也为你作保。这个你要领人民政府的情才是。新社会里做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

寄草说:“我新社会里做人这样做,旧社会里做人也这样做的。”

众婆婆们听得几乎厥倒,她们也吃不准这是不是反动言论,只好说:“你这样说话,小心公安局抓了你去,有人保你也保不住。”

所谓有人“保你”,的确有一段掌故。话说三反五反之时,有人揭发杭寄草,说其原本是反动军官的老婆。居民区里要争先进,正愁抓不出一个反革命呢。墙门里里外外,大小标语贴起来,要“过”寄草的“堂”。不曾想那个揭发寄草的媳妇,自己也不争气,从前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跟过国民党杂牌军当团长的,也不知是第几房的野夫人,风光了没几天,团长就被共产党打得无影无踪死活不知了。这媳妇转眼就嫁给了团长勤务兵,那勤务兵转念一掉枪,又成了解放军,解放军一转业就成了工人阶级。媳妇就从妓女转而成为一个工人阶级媳妇,简称“工媳”。工媳一来要求进步心切,又找不到进步的捷径,这一回找到了寄草这个活靶子,心里只有狂喜的份儿;二来工媳家添了人口,便觉得房子不够宽敞,特别是夏日纳凉少了一个院子,便相中了寄草的房子。寄草是赵寄客的义女,寄客遗嘱中就写明寄草为这套私家小院的继承人,所以抗战胜利寄草回杭后就一直住在那里。现在这工媳就指望着寄草扫地出门她好登堂入室呢。也是她命不好,正在那里国民党长国民党短之时,恰逢了小撮着来替寄草送茶。见那寄革正站在天井中间挨斗,听那工媳说得稻草变金条白誉会摇尾,寄草这个反革命看样子是死定了,小撮着由不得就上了火。小撮着是无产阶级,1927年的老党员老革命,虽然脱党了,他自己是当没脱党一样的。年纪大了,资格又老,难免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别人拿他没奈何。一见此状,他就吼了起来:“你是哪路瘟神,也到这里来放屁!人民政府相信你这种野鸡倒是有鬼了。嫁给国民党,那是旧社会里的事。要嫁也嫁个明媒正娶,正房夫人!哪里像你,第几茬野老婆,自己掰着手指还数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