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7页)

他那一双杀猪眼睛就一个个地审视过来。迎霜吓得直哆啸,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作案人。标语的内容是打倒江青。她想,为什么要打倒江青呢?

大金牙又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站出来还来得及。”

没有人站出来,大家都把头低下了,仿佛人人都是不肯坦白的罪犯。大金牙这才命令大家写字,写自己的名字,写毛主席万岁。迎霜坐在最后一排,要下笔了,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她焦急万分地回忆:会不会是别人给我下了迷魂药后按着我的手写的反动标语呢?或者会不会是我夜里梦游写过反动标语了呢?会不会我一时丧失了记忆后写的反动标语呢?要查出来真是我写的,那该怎么办呢?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左手写字。用左手写字是要冒风险的,但总比当反革命强。看看前后左右,所有的同学都用手肘给自己围了一个围城。她也如法炮制,很快趁人不注意,用左手写了一条毛主席万岁,这才松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

大金牙收齐了笔迹,朝这帮孩子数声地冷笑,喝道:“走着瞧吧。”然后挺着大肚子走了。坐在下面的孩子们互相看来看去,也没看出谁是作案人,便开始轻松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开始朝迎霜的位子云集过来。一个全班最大个子的姑娘,热情地一把搂住迎霜的脖子,差点没把迎霜给憋死,说:“杭迎霜,你这只语录包真好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斜背在自己的身上,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迎霜受宠若惊,一开口竟然溜出了一句谎话:“是我北京的亲戚送给我的。”

“给我也要一个好吗?”大个子说。

“一句话,没问题。”迎霜的大话越说越大。立刻就有许多同学扳着迎霜的肩膀说:“杭迎霜给我也要一个吧,给我也要一个吧。”

迎霜-一答应,说:“我回去就写信,叫我北京的亲戚马上就寄过来。”

“会不会很贵?”有人问。

“我送你们,不要你们的钱。”迎霜又豪爽地拍胸脯。大家都高兴,杭迎霜杭迎霜地叫个不停,让迎霜都忙不过来了。

正热乎着呢,大个子突然问:“杭迎霜你是支持哪一派的?”

杭迎霜在这关键的时刻犯了一个关键的错误——这仿佛是她以后命运的写照,她总是在最要命的时刻忙中出乱,然后前功尽弃。其实她知道她的这些同学都是支持一个叫“红色风暴”的组织的,她再稀里糊涂,这些大事她还能知道一些.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实在已经难为她了。为了讨好她们,取得被她们承认、进人她们圈子的资格,她也准备声明自己就是红色风暴派的。问题是她一张口,红色风暴就成了“红暴”。要知道,红暴,也就是“红色暴动”这一派,它和“红色风暴”虽然都有红暴二字,却是两个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组织。杭迎霜的同学们别看才小学六年级,但对这些复杂的派系斗争,却已经了如指掌了。

教室里热闹的气氛就立刻凝固,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大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死对头。瞧她的胆量,她竟然敢直言不讳地说:“当然是红暴!”她不要命了吗?这个小狗患于,这个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现实例证。而且她还敢跟她们开心地笑,用一种这样轻松的口气把她的反动立场通知她们。同学们一起看着大个子姑娘,她是她们的头儿,得让她先拿个主意。大个子姑娘正背着小红袋在教室里美滋滋地走着呢,听了迎霜的表态,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拽下小红包,劈头盖脸扔在迎霜脸上,手指头尖尖,一直触到迎霜的鼻子,眼睛刚才笑得像新月,突然就瞪得像满月,狠狠地叫道:“谁要你的东西,你这个保皇派,小反革命!”

迎霜还在笑呢,她都来不及把脸上的笑转为痛苦,已经被人家来回地推操起来。她甚至还不知道她的错出在哪里。她被人迅雷不及掩耳的翻脸不认人的突然袭击惊得智力一时丧失。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又对她喊叫了一些什么,她都不知道。可怜她才十二岁,已经目睹了死亡和背叛,还有人性的如此粗鄙。她的内伤很深很深,一生也难以医治。她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爷爷奶奶都不在。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迫使自己镇静,然而手一抖,茶杯翻了,碎在地上,溅了一身的水。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怕,关上门拉上窗子,闷头就钻进了被窝。她在被窝里吓得哭开了,她的耳边,不时出现有人敲门的幻觉。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去理睬,但做不到。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当他看着那个缩在床上浑身发抖的女孩子,着实地吃了一惊。就在他吃惊的同时,那姑娘大叫一声:“哇——”一头就重新问进了被窝。青年军人大大吓了一跳,站着不敢动,好一会儿,才问:“一请问杭得茶同志是住在这里的吗?”被窝里那个发抖的小姑娘依旧不钻出来。青年军人等了一会儿,只得环视四周,看能不能找出一点他要找的那户人家的印证。房间不大,也没什么东西,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身穿绿军装的像,像下是五斗橱,橱面玻璃台板下压着一些照片,那青年军人看着看着就放心了,他看到了在北京认识的得放,却没有看到同时认识的白夜。突然,他的眼睛惊诧地睁大了——他看到了他自己,他新兵时的穿着军大衣的二寸相片。隔着玻璃,他用手摸摸那相片,的确是他,已经被水浸儒了一角,但毕竟还是自己的形象。他顺手取了出来,但有些茫然,回头看看后面床上,他看见那小姑娘从被窝里钻出了头,像一只正在化蝶的蛹。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恐万状了,但她也十分诧异,她问:“你不就是他吗?”

而他,也一时忘记了他此行的任务,他也诧异地举着相片,问:“你们是从哪里搞来这个的?”

这张相片,正是当初迎霜从采茶家里捡到的,顺手压在玻璃台板下,现在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叫李平水。一个与杭家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就这样戏剧性地走进了这羊坝头的茶叶世家。

武装力量的介人运动,对李平水这样的青年军人而言,完全是很自然的。1966年*月初,当地方政府在地方军区保护下召开会议,传达来自北京的红头文件精神时,身为军区政治部干事的青年军人李平水,就开始身不由己地卷人运动。一面是由于会议过程中不断受到冲击,不得不经常转移会场;另一面是因为恰在此时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姓翁的姑娘,是个招待所的服务员,家在杭州郊区,人长得健康,也很热情,没有杭州弄堂姑娘的那种势利相。一开始李平水还想接触接触看再说,部队的青年军官近年来虽一直是姑娘们的最佳择偶对象,但一旦转业麻烦也特别多,所以李平水不想那么快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但姑娘非常主动,一天好几个电话,还跑到部队来看他。当兵的人就是这样,有姑娘上门了,一般也就认为是木已成舟了。战友们一起哄,李平水稀里糊涂的,就算是定了终身大事。事后想起来,他都不知道和那姑娘见了几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