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杭得茶和李平水接上头的那天,李平水忙了一日。周恩来办公室特意从北京打来电话,当晚周总理要对军区全体干部战士进行电话讲话。傍晚时分,李平水正忙着检查线路,门口岗哨打电话进来,说有人找他。在大门口,他见一个架着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问谁是李平水。有一种直觉让小李感觉到,这个人一定就是杭得茶。他没有他弟弟的英气,也没有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般都会有的那种咄咄逼人的神色,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的东西,仿佛并不怎么关心眼前的重大事件。他们一边往里走,还没寒暄几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样?有没有说要回来?”李平水抬起头来,从杭得茶脸上读到了某一种激动的很个人的东西,他这才想起有东西要给他。就说:“你在值班室等等我,一会儿听完了周总理的电话指示,我再跟你好好聊。”

那天夜里,周总理讲了不少的话,他的话里包含着这样一种精神,为了大局而使个人受委屈,那是符合我们的时代精神和我们的道德准则的。这恰恰是最能够打动像李平水这样年轻军人的话。青年军官十分感动,这种感动一直延续到他重新见到杭得茶。他再一次想到那个姑娘,他连忙取出那封保存得很好的信,为了安全起见,他竟然把它封进了保险箱。

信很薄,匆匆的笔迹,只有两张纸,第一张上字很大,称呼让得茶一下子闭上了眼睛,他的不能自控的神情把李平水看呆了。好一会儿,杭得茶才睁眼读了下去——心爱的我的亲人,爸爸拜托给你了,保护他吧。我只能匆匆给你写这些话,不仅仅是因为时间仓促,还有许多许多原因。在北京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我想你或许知道我这里的情况,但你还不知道一些更加可怕的事情。我好像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南方了,是吗?不管我做了什么,请记住那个夜晚。

你曾让我以为重生。是的,尽管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了,但我不能不说:在你对我的爱情中,几乎看不到眼下人们通常应该具有的男欢女爱的场景。……懊,心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原先我曾确信,你还会回来与我相聚。”-一多么荒唐,在这样的时刻竟然想起了诗,多么荒唐,你说呢?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是苏联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句,我现在还能全文背下来的,只有这首与我的名字相同的诗了。

诗是抄在第二页纸上的:

哟,门扉我并没有闭上,

蜡烛也没有点燃,

你不会懂得,我疲乏极了,

却不想卧床入眠。

看一枝枝针叶渐次消失,

晚霞的余晖变得暗淡,

我陶醉于温馨的声息,

恍海见到你的音容笑颜。

我知道,往昔的一切全已失去,生活就如同万恶的地狱!

唤,原先我曾确信,

你还会回来与我相聚。

信就这样复然而止,仿佛写信的人因为不可预测的灾难骤然降临而不得不断然结束。得茶只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就放进了口袋。那天夜里,他和李平水聊了很久,谈局势,谈北京的那群人和那群人中的弟弟得放。他几乎没有再提过白夜,实在不得不提时也是夹在那群人中一起提的。李平水一直小心翼翼地绕着那个姑娘的话题走。最后他们终于沉默了,杭得茶朝李平水苦笑了一下,嘴角可怕地抽搐起来,仿佛告诉对方,瞧,关于今天晚上我们的首次相见,我的确已经尽力而为了。

直到李平水把得茶送往大门口时才打破了沉寂,李平水突然想起来了似的问:“你认识翁采茶吗?”得茶想了想,说:“很认识。”

“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杭得茶慢慢地绽开了笑容,说:“成家了,祝你好运。”

“我跟她从认识到结婚,还没两个月。”

得茶说:“也许这和时间没关系。”

“可我们没有一见钟情。”李平水突然激动起来,说,“说老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我对她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情,她对我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候我结婚合不合适。部队那么乱,我的家在绍兴农村。局势再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我们这些下面的干部会被殃及的。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冲我们省军区时,也有她一份,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李平水茫然地看着抗得茶,他愿意把这样的话说给这位初相识的人听,他信任他,相信他是一个有判断力的朋友。杭得茶也认真地听着,他不能告诉对方他所知道的事实真相,还有一些关于新娘的更可怕的事实真相,是连他杭得茶也不知道的。

还要和最不愿意见面的人交手。想起这个人的名字杭得茶都会窒息,同时却在精心策划与他的战斗。一个杭得茶与另一个杭得茶像揉面一样在进行日复一日的磨合,自从白夜走后,他没有和吴坤讲过一句话。这并不等于说他们没有再见过面。恰恰相反,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他们在江南大学里简直进行了一场小型的土地革命,他们各自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又是吴坤始料未及的。吴派是资格最老的,在各路诸侯中理当称雄的。杭派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旦亮相,异峰突起,大旗一杆,招兵买马,顿时就成吴派最大的对立面。他们甚至在地理位置上也做到了针锋相对。两幢大楼,各占一幢,中间那个大操场,以往是吴、杭二人每天来此挥羽毛球拍的地方,现在成了吴、杭二派的三八线地带。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发生,吴坤和杭得茶用电话进行指挥的时候,可以各自在办公室里看到对方手提话筒的身影。他们各自拥有各自的汽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各自都盛气凌人。偶尔他们也会有面对面相对而过之时,每当这时候,双方都表情傲慢,但内心都痛苦。在杭得茶,那是他彻底背叛了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他为他的新生活而痛苦。在吴坤,则是友谊破灭的痛苦。这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当他抽象地想到那个杭得茶时,他只是他对立面的一个重要对手,而一旦看到活生生的人,看到那双同样的眼睛里的完全不同了的目光,他会为失去的温情而痛苦。他并不希望得茶真正成为与他一样的人。有许多时候他讨厌自己,因此反而喜欢从前的那个杭得茶,那个在花木深房里给他讲解陆氏鼎的杭得茶。仅仅一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

他们之间的再一次接触,正是杭得茶在接到白夜的信之后不久。吴坤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涌金公园茶室去见一面。这让得茶多少有些不解,透过窗户,他看到对面大楼里吴坤办公室中他的身影。得茶还在犹豫,他看见吴坤已经走到了门边。一会儿工夫,他就下了楼,骑上自行车,这说明此次会见纯粹私人性质。得茶跟着他下了楼,他没有骑车,慢慢地走着,然后坐公交车。他非常不愿意见他,并且开始了解自己,原来他并不像从前表现的那样,真的就与吴坤亲密无间。他努力地想去回报他人的热情,其实他对这热情并没有真正的投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