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5页)

正是在杭、吴二人交锋的当天夜里,布朗给羊坝头杭家里人带来了得放归来的消息。可巧那天得茶也在家,见到布朗高兴得很,拍着他肩膀连说来得好来得好,他正有事情求助于他。布朗也说正好你在,我有件宝贝要交给你,顺手掏出他放在口袋里的那张纸。他们杭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得茶在集什么,布朗以为,得茶看到这张万应午时茶的包装纸,应该非常高兴。这张包装纸和别的包装纸不同,木刻印制的,借此可以说明茶与药之间的关系。但得茶看着它,只是把它按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抚平,和吴坤扔给他的信函放在一起,锁进抽屉。然后,又怔怔地看着布朗,突然问:“表叔,你认识杨真先生吗?”

布朗摊摊手,表示不置可否。得茶这才开始把他头痛的事情讲了出来:原来杨真先生被关在上天竺了。他这一派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些非法关押的牛鬼蛇神统统弄回来,弄到他们这一派的手中。布朗不明白地问,把他们统统弄回来干什么呢,放他们回家吗?得茶摇摇手说,统统弄回来,控制在我们手中,至少我们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现在大专院校中已经有一些人被非法折磨死了,和陈揖怀先生差不多。……可你们是大学生啊,和得放他们可不一样啊!……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想打人的人,也有中学生,也有工人农民,真要想打人的,大学生照样会伸老拳,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再说人也不是打就能打死的,有一些人自杀死了,还有一些人生病不让上医院,病死了。有的人强迫他干重活,累死的。还有的人整天交代,写材料,时间长了,发神经病,迟早也是一个死。

布朗听了那么多的死,想起那个杨真,问:“杨真先生关在破庙里,不会发神经病吧?”得茶摊摊手,说:“我估计不会,我们家姑婆是最早认识他的,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布朗一拍前额,现在他想起来了,他父亲刚刚抓走的时候,他妈妈还带着他去看过这个杨真呢。

布朗准备走了,他站起来看了看这小小禅房间的有关茶的事物,那些壶啊、瓦罐啊,挂在墙上的图啊、标本啊,还有一大块横剖面的木板,那还是小布朗特意从云南一株倒了的古茶树上截下来的呢。他嘱咐得茶,把这些东西都放好,等得放这个混世魔王回来,他可不管你将来还用不用得上它们。得茶感激地搂了搂布朗的肩膀,可是他心里想,难道还真的会用上这些东西吗?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用上。这么想着,他从钥匙圈上取下一把备用的钥匙,说:“这些东西以后拜托你替我多照应一把了。”布朗接着钥匙说:“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杨真先生被关在破庙里,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把他弄出来,你就给我打招呼,谁叫我是你表叔呢。”他这才拍拍得茶的肩,走了。

那天晚上,得茶一直在小心地整理他以往精心收集的那些东西。有的放了起来,有的整理到床底下。只是那几张大挂图,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没有取下来。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依然不愿意把自己的以往清理得太干净,他还是想留下一点什么,作为某一种相逢或某一天归来时的相识的标记。

他一直忙到后半夜,这才想起杭得放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到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又悄悄地打开了后门,最后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住冻了,这才回到小房间和衣而眠。天亮时他被小布朗弄醒了,布朗问:“得放没有回来吗?”

“出什么事了?”

“你瞧,谢爱光也不见了。”

“谁,谁是谢爱光?”这是杭得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布朗却叫了起来,“谢爱光你都不知道啊,就是得放的女同学,昨天夜里他先到她那里的。”

得茶想了一会儿,还是没理清头绪,便说:“也许他们一早出去办事了,他们是同学嘛。”

“他一个晚上不回家,和一个女同学在一起。他们会一起睡觉吗?”

得茶一下子脸红了,好像布朗指的是他,他连连摇手,轻声说:“你可别瞎说,也许谈天谈迟了,回不来了。”

“那么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可是谢爱光感冒了,我跟她说好的,今天要去检查她的吃药的情况。”

得茶瞪着他,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布朗一摊手,说:“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是不是了。”

正如得茶猜测的那样,杭得放在谢爱光那里聊得太兴奋了,他要说的事情太多了。怎么去的北京;怎么一下飞机就被人绑架,怎么被人饱捧一顿后又扔了出去;怎么身无分文,到处流浪,穿梭在北京的各个红卫兵司令部之间;怎么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想起了堂哥告诉过他的一个女朋友母亲的工作单位;怎么跑到那里去时发现那母亲已经自杀而那女儿却正在单位整理母亲的遗物,而这种天大的巧合又怎么样改变了他的朋友圈;他怎么生活在那些人中间,那其中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几乎讲了一切,只是当他讲到最后怎么跑回来的时候,他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使劲地忍住,没有再往下讲。按照他和那些北京朋友的约定,连他前面讲的许多内容,也是不能够讲的。

到后半夜他们终于都累了。好在布朗帮谢爱光装的那个煤炉通风管也修好了,煤也贮藏足了,谢爱光开了炉子,火光熊熊的,照着得放那眉间有颗红病的英俊而又疲倦的脸。他几乎已经说不动活了,但他继续顽强地断断续续地说:“爱光……我要求你一件事……明天一早我要到云栖茶科所……看我的爸爸……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过他了……”

谢爱光一边打着哈欠起来把布朗的大衣披在杭得放的身上,一边也断断续续地说:“没问题……你要到哪里我都……跟你去,上刀山下火海……反正人家也不要我……”她突然被什么惊醒了,流利地说:“不过我们要早一点溜出这大门,别让董渡江看到我们!”

得放没有回答她,他已经趴在床档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踏着满地的寒霜,这对少男少女就溜出了门,他们遇见了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们看到了女革命者董渡江正端着一只牙杯从房门里走出来,她披头散发,睡眼惺。讼,仿佛还在梦中,陡然与一个熟人相撞,她的牙刷还在嘴巴里呢,她惊得来不及拿出来,堵着一嘴牙膏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最熟悉的两个同学,而他们也看着她。大家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董渡江刚刚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这边一对刷的一下,就跑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