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6页)

“你说这些是我提供的炮弹?这些是炮弹?”白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把这些都给他揭出来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是什么,主要是先在群众中把他搞搞臭,”得茶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起来,兴奋得双颊发红,“我没想到群众对此反响这么大。不过群众运动中群众的态度并不是起决定作用的,吴坤以为我不知道个中奥秘,但他错了,在心狠手辣方面,我以往的确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从今天夜里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白夜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奋得有些摩拳擦掌的青年男子。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他停不下来,双眼闪闪发光。他目光中冒出的那种狂热的一意孤行的意志,是她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一丁点儿也没有发现的。他用的那些词汇——解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炮弹、对手、揭老底、心狠手辣……这是一些本来完全与杭得茶无关的词组啊,为什么他的口气中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他开始像谁呢;现在,杭得茶再一次握住了她的双手,仿佛她已经与他结成联盟:“你不是希望我能够保护你的父亲吗?我一直担心自己不能够做到。这是我的使命,我必须完成。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吴坤完蛋了!”

白夜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突然明白他开始像谁,他说话的口气,开始像那个他要他完蛋的人了。但她还是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让他完蛋。尽管得茶把吴坤形容得像一个恶棍,但白夜并没有仇恨吴坤到这一步。不,她远远说不上对吴坤有什么仇恨。她只是怀疑他,有时也讨厌他罢了。她和他的婚姻中的确有许多无奈,但难道不也有她自己的失误?她只想离开他,但并不想让他完蛋。

她的心清是得茶当下不可能了解的,他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完全与他想到一起。由于信任,由于自己也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心爱的人。他说:“吴坤不是最喜欢拉大旗作虎皮吗?不过他头上有辫子,屁股上有尾巴,真要拉大旗作虎皮,他拉不过我。今天夜里的这顿年夜饭,我是和一些关键人物在一起吃的,我告诉他们,吴坤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多么不可信任的家伙。我让他们认为,吴坤和你父亲的那一层特殊关系,使他决不可能完成他自己夸下的海口。我告了他一黑状,或者说,我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小报告:这是一个借革命名义达到个人目的的野心家。事情好像就那么简单,他完蛋了。其实并不简单,我在这之前做了许多的铺垫,我知道,即便在同一个大派别里也有许多的小派别。比如赵争争的父亲和北京方面的来人,他们看上去在一条线上,其实并不在一条线上。事情就这样起了转机。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到上天竺,把杨真先生转到我的手下。我已经拿到了手渝,你高兴吗?”

白夜像听天方夜谭似地听得茶说了那么多,好几次她企图打断他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想告诉他,她没有给他提供什么炮弹,她也不希望吴坤在他的攻击下完蛋,但她根本插不进去话。得茶亢奋起来,也有一泻千里之情。当他说话的时候,她就只好悄悄地掀起窗帘的一角,窗外是阴历年1966年除夕的最后时光,雪依旧像是梦一般在下着,没有刚才那么密集,但一片片更大了,缓缓地从天而落。这样的子夜,仿佛是要昭示你认可一种铁定的不可改变的现实。白夜想,现在她能够说什么呢,她唯一能够坚持的,就是见到她的父亲。

她回过头来,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我父亲。”

“这正是我马上就要和你谈的事情。”得茶走到了白夜的身边,他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他知道他接下去要说的事情会让她伤心,但此事无可通融。他说:“你明天不能够和我一起去。不但不能一起去,你还不能够露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我会想办法连夜就把你转移的。”

“这怎么可能?爷爷已经去通知父亲了。”

得茶皱了皱眉头,说:“我们会有办法的,我们会说你已经走了,不知去向,这样的事情很多。”

“为什么要这样做?”

“别人会拿你做文章的。无论是吴派还是杭派,都会拿你做文章,所以你必须隐藏起来。”

这一次白夜是真正地吃惊了,她挣脱了得茶的拥抱,瞪着他,轻声地叫了起来:“可我是为了见我的父亲才回来的!”

得茶低下了头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没有一点别的原因了吗?”

“也为你,但不是现在的你。我没想到你卷得那么深,你失去的会比得到的多。”

“我知道,我想过了,但我还得那么做。”

白夜像突然生了大病似的,脸上的红光一下子黯淡了。

“那么说你还是不能同意我去见我父亲!”

他点了点头。他们僵持在了那里,突然她抓过大衣就往外面冲,早有准备的得茶一下子就把她抓住。她一声不吭地就和他扯打起来,没打几下,就听到门口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开,他们立刻住了手。得茶说:“别怕,是迎霜。”

白夜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说:“我怕什么?我谁都不怕,你放我走,我要见我的父亲!”

他们又开始在花木深房里拉扯起来,得茶的力气远远比白夜想像的要大得多,他擦住她的那只套着两只黑袖章的胳膊说:“你不能露面,因为你现在还是吴坤的合法妻子,你自己的事情还要静观事态,更不要耽误你父亲的事。杨真先生几乎被他们打死,当务之急要把他先救出来,你要理智一些,不要因小失大,听见了没有!”最后一句话他是不得不咆哮出来的,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因为白夜看上去有些丧失理智。

原来得茶一直不敢告诉杨真挨打的事情,现在不得不说,白夜听到这里,手松了,双手一把就扯住了自己的头发,说:“这是可以想像的,可以预料的,从北到南,到处都在死人,你要是不那么说,这才奇怪呢,是不是?”她那样子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客厅里那几个杭家女人进了花木深房,一股寒气被她们夹带了进来。寄草厉声轻喝:“得茶你干什么?”白夜这才想起来,一把抓住寄草的前衫胸口就问:“姑婆,我爸爸快被打死了?”

寄草白了得茶一眼,说:“哪有那么严重?挨倒是挨了几下,文化大革命,谁能不挨几下?你看我,我都被他们用臭柏油浇过。”

白夜放下了抓住自己头发的手,直到现在她才彻底明白了她和她父亲的处境。寄草姑婆故作轻松的口气中透露出的完全是相反的信息。她开始明白得茶为什么会有点像吴坤。可是要把她藏起来,这是她绝不愿意的,她无力地坐倒在炉边,双手捂脸,摇着头,她的身影毛毛茸茸地映在墙上,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个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