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4页)

小释跟在得茶身后,他是个饶舌的精力过剩的言语夸张的乖巧后生,一路指着那遥遥相望的寺院大门,热情地当着解说员:“杭老师,我看你这个人真是有慧根,你说的话也句句是机锋。别人就不问水西流,就你问到了。杭老师现在我告诉你,水向西流是一句,还有一句叫门朝东开,你看这寺院的大门是不是朝东开啊。杭老师你知道不知道门为什么朝东开啊?”

“是紫气东来吧。”得茶随便答了一句,小释一下子愣在了大门口,说:“你怎么知道?”

小释说这句话的时候,得茶也微微愣住了,他看见那上了封条的朝东开的大门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大通缉令,得放的相片赫然其上。他从来也没有想到,狂热的革命者得放,一旦扮演一个在逃犯的角色,看上去也会那么像!这像是当头一个棒喝:原来要成为一个阶级敌人,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啊!

小释趴在门缝上看寺内,一边说:“也不知道那株隋梅怎么样了。那是全中国最老最老的一株梅树,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呢。”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就把那张通缉令扯了下来。

陪着得茶他们上山的时候,小释一路上想必是为了宽得茶他们的心,说的都是山中人语,仿佛此地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还扳着手指头把天台八景数了一个遍:赤城栖霞、双涧回潮、寒岩夕照、桃源春晓、琼台夜月、清溪落雁、螺溪钓艇。登到一峭壁断崖之处,但见草木盘桓其上,瀑布飞泉间担有一石,悬空挑起,上书“石梁飞瀑”四字,千丈瀑布自上而跌,一路飞泻而下。众人见了惊呼起来,那小释说:“这就是八景中的石梁飞瀑一景啊,这镌在石梁上的四个字还是康有为的字呢。”

得放问:“怎么红卫兵没来把它当四旧炸了?”

“这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想炸,那么容易!”小释回答。

此时的得放,倒有兴味想起他学过的知识,便考据说:“你们看,这里的山体由流纹岩、凝灰岩和花岗岩构成,因为是节理发育,所以经世代侵蚀之后,才会形成这样的地貌。我说的没错,出来之前专门叫爱光找了本地理书看的。”

杭家几个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休息。又问那小释,还有什么风光可供口资。那小释倒像是此处老农似地回答:“天台山的风光,哪里是一天两天走得完说得尽的。光那山下你们走过的国清寺,就够说上几天几夜的了。还有一个叫‘太白莹’的地方,传说那是李白读书和创作的‘天台晓望’处。又有个右军墨池,据说是王素之草书《黄庭经》的地方。还有个地方叫‘归云洞’,你们过一会儿再上去就能看到的。那里的茶特别好,有两句诗专门讲这个的,叫做‘雾浮华顶托彩霞,归云洞口茗奇佳’。从归云洞再往上爬,就到山顶的‘拜经台’了。站在那上面,往东是东海,往北,还看得见杭州湾呢。”

这小释懂得那么多,真让得茶吃惊,布朗指着他说:“我怎么来那么多天了,还不知道你说的这些?”

小释道:“你也没杭老师那么感兴趣问我啊。”

得茶看出来小释还想当海人不倦的老师,便有心问:“我没来过这里,不过看汉代史书上记着,说是葛玄在华顶上开辟茶圃,现在还能找到吗?”

那小释就惊奇地看着得茶说:“你连这里有葛玄的茶圃都知道啊。人家都说归云洞口的那些茶树上千年了,就是葛玄种的呢。听我师父说,这个葛玄是一千年前的人呢,那么这些茶树就是一千年的树了,跟山下寺里的隋梅年纪一样大的了。”

“真要是葛玄种的,那就比隋梅年纪还大了。葛玄是东汉末年的道土,我们杭州不是有座葛岭吗,那是纪念抱朴子葛洪的,葛玄是葛洪的长辈,距今有一千八百多年了。”

“嗅,茶还能长那么多年啊,那还不成了茶树精了。”

“从茶的生物学年龄来看是一种长寿植物。短的也有几十年,长的,上百年上千年的都有,这是井不奇怪的。这里的华顶云雾茶非常有名呢,到山顶喝茶去吧。”得茶淡淡地说着,站了起来招呼大家快走,他发现山里的气温的确很低。刚进山时有人就交代过他们,说华顶山上无六月,冬来阵风便下雪。现在已经人秋了,他们刚才汗出得前背后背都贴住,现在却凉飓飓的有些抗不住了。

要是两年前能够到国清寺天台山来一趟,杭得茶的心清会和今日天壤之别吧。那时他还想对日本国与中国茶事活动的渊源关系专门写一篇论文,非常想亲自走一走当年日本高僧最澄走过的地方。公元九世纪初,最澄到国清寺学佛,回国后开创日本天台。宗。第二年其弟子空海再来天台,他们都带回了茶籽播种在日本本土。宋代日僧荣西再来东土,到天台万年寺学佛,回国后撰《吃茶养生记》,开篇便说:茶者,养生之仙药也,延寿之妙术也;山谷生之,其地神灵也;人伦采之,其人长命也,天竺唐人均贵重之,我朝日本酷爱矣。得茶当时还有心情注意到荣西关于佛理与茶理之间的那种特殊的观照。按照佛教之理,荣西在书中论证五脏的协调——心、肝、脾、肺、肾的协调,乃是生命之本,同五脏对应的五味,则有苦、酸、辣、甜、咸。心乃五脏之核心,茶乃苦味之核心,而苦味又是诸味中的最上者。因此,心脏,也就是精神是最宜于苦味的。这些书本上轻轻松松接受到的东西,现在重新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了。

那小释一边跟着得茶他们走,一边悄悄地问得茶:“杭老师,你怎么知道的东西那么多啊?”得茶想着自己的心事,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你是说我知道茶吧。你知道得也不比我少嘛。再说,我本来研究的就是这个,专业嘛。”

“我也是专业啊,”小释突然兴奋起来,贴着得茶耳根,“茶禅一味啊,我在寺里就是专门伺弄茶的。”

得茶的细长眼睛睁大了,目光一亮,小释不说,他是不会问他的。

“你是山下国清寺还俗的吧?”

“也不叫还俗。运动一来,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我们国清寺的师兄师弟都被赶跑了。我不走,就到山上茶场里等着。”

“等什么?”

“等着有一天再回寺啊!”小释自信心十足地回答。

得茶站住了,问:“你怎么知道你还能回寺?”

“杭老师,你怎么啦,你不是读书人吗,你怎么也问我这个?书上不是都写着吗?历朝历代,种种劫难,反正总是要轮回的啊。没有毁寺,哪里来的建寺啊?哪里会总是这样下去的呢,阿弥陀佛,你不是也要回去教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