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4/4页)

在一片打倒和万岁交错沉浮的口号声中,小姑娘迎霜立在车厢里,一只手抓车把,一只手捂住那通缉令,她已经吓得灵魂出窍,眼神失散,几乎昏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下到了哪一个车站,走进了哪一扇大门,推开了哪一间屋子的窗。李平水正坐在窗前发愣,突然窗子打开了,一张面色苍白满脸汗水的小姑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惊讶且疲倦地站了起来,问:“迎霜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迎霜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进这个家门,李平水突然明白了,说:“进来吧,她不在。”但仿佛已经吓破了胆的小姑娘还是不进来,李平水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一边搂着那小姑娘的肩,把她往里推,一边说:“你放心,她不会再来了,我们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李平水这些日子,和他们杭家人,真算得上是同死落棺材,倒霉在一起了。他所在的部队保护的地方省级领导,全都成了“二月逆流”,李平水死心塌地忠于的首长们,被造反派们像一大串螃蟹般地拎到台上,强扯了领章帽徽还算客气,干脆剥了军装就按着跪倒在地上,又是打又是拔头发又是喷气式。本来李平水他们这些下级军官也只是在台下看着,算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还有功呢。但巧不巧的,李平水这乡村教师的儿子这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年初周恩来总理给他们打来的电话,他那年轻的胸腔一热,跳了起来就憨喊:“周总理说我们这支部队是好的,是为了顾全大局才受委屈的,你们敢反周总理吗?”

上上下下的人看着这青年军官一时都傻了,这挡车的螳臂!这撼树的帆蟀!这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小爬虫!吴坤坐在主席台上,看着这群氓中的一分子,这小数点后面的又一个零,心想:又一个历史的牺牲品,他们永远不懂何谓政治,永远不懂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永远不懂什么是政治角逐中的丛林法则。你这块弱肉,我本不想强食,但你送到我嘴上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和李平水一起闹事的军官民兵,这下可被整惨了,一个个被打得七荤八素,还有人被打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采茶还没有和李平水离婚,打得还算手下留情。不过李平水一点也不后悔,他要不是那么主动跳出来,恐怕那翁采茶还不肯跟他一刀两断呢。现在好了,打也打过了,人也弄臭了,就等着转业后发配了,你还不跟我离吗?

迎霜来之前,李平水刚刚和采茶办完了离婚手续,采茶开了一辆车来搬她的东西。她指挥这个指挥那个,搬这搬那的,眼睛尖得很。整个过程中李平水就坐在桌旁的那张椅子上,背对着他们这群强盗坯。他一点也不生翁采茶的气,只是纳闷,从认识到结婚再到离婚,不到一年,这女人从开头到结尾完全不一样。究竟她生来就是一个强盗婆呢,还是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才变成了一个强盗婆?她那又愚蠢又庄严的样子,让人看了哭笑不得。他不愿意再去想她。但她还是不放过他,临走时高喝一声:“李平水,你过过目,看看我欠了你什么?”

李平水回过头来一看,好哇,清汤寡水的一个家,比他单身时更加家徒四壁。他没意见,只要她肯离开他,就是他天大的造化。此刻,她正用苦大仇深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的利剑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微微地笑了,他说:“很好,你走吧。”

哪怕翁采茶已经被吴坤的迷魂汤灌得失了本性,这微微的一笑,还是让她心里一动。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她不会也没能力让这心再继续动下去的,于是,她哼了一声,昂首阔步,飒爽英姿,永远地断开了她的短暂的第一次婚姻。

遵照李平水的嘱咐,迎霜记住了不要把通缉得放哥哥的这件事情,告诉家中的爷爷奶奶。一切都变了,爷爷死了,大爷爷的\\地位也改变了。单位里的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作烈士家属看待了,现在他是几乎接近于反革命家属了。单位里好几次把他叫去要他说出他那个侄孙的下落,陪斗也有过好几次了。

奶奶的日子更不好过,居民区三天两头把叶子弄去,要她说清楚她和日本鬼子的关系。也不知怎么回事,每一次叶子被召去,会议到的人都特别齐。说起来也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但运动一来,突然重新陌生,大家看着她就像是看西洋景。她怎么到的杭州,怎么先嫁的嘉平后嫁的嘉和,真是打破沙锅里到底,一遍又一遍,永远也不厌烦。每次叶子还没有到现场,老远就听到这些放了半大脚的老太婆津津有味地肆无忌惮地扳着手指头,老大啊老二啊谁先谁后啊说个不停。等她终于受尽污辱出来之后,门口总也会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男女,仿佛她是那种秘密从良的妓女,运动一来,底牌翻出,洋相出尽。

干脆批斗就批斗,坐牢就坐牢,这也罢了。但现在就像钝刀子杀人。对他人隐私的热衷夹杂在高昂的批判运动中,就像味精撒在了小菜中。没有这种所谓的风流事情可揭发批斗,人们来开批判会的热情就不高,甚至假借各种事情不来了。随着运动的无休止,叶子的位置也越来越颠倒。她本来是佐料,最后却成了主菜。时间长了,有人甚至奇怪叶子怎么还不自杀。居民区里已经有好几个差不多问题的女人死了。叶子比她们的事情都要复杂,她却不自杀,还每天去买菜。日本佬儿,到底心凶命硬,你看他们杭家被她克成了什么样子。革命的老太婆们咬着耳朵散布着迷信,看着她那隐隐独行的背影说。

迎霜从李平水处回家,在弄堂口碰到来彩。来彩也被揪出来了,不让她管电话了,让她天天扫弄堂。她倒不在乎,扫就扫吧,她也就重新从来卫红回到了来彩。那么多人见了叶子都不敢说话了,就她见了还喊:“杭师母,买菜啊。”这会儿看到了迎霜,她也不避讳,叫着说:“哎呀迎霜你怎么才回来?你奶奶发病了,爷爷刚刚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呢。”

迎霜急得耳朵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就在弄堂口跺着脚叫:“来彩阿姨啊,我奶奶生的什么病啊,昨天她去菜场,回来我就看她不好了呢,她生的什么病啊,到哪家医院去了啊,来彩阿姨,我爷爷留下什么话了吗?”

来彩看迎霜急成这样,说爷爷只让她乖乖在家等着,她让她赶快回家看看,也许家里会留下纸条什么。迎霜急忙回到家里,奶奶床头乱翻一阵,什么也没翻出来,正急得要哭呢,枕头底下突然飞出半张纸来。迎霜看了眼睛都发直了,那不是刚才她留在了平水哥哥家里的通缉令吗?怎么奶奶的枕头底下也会冒出来呢?得.放哥哥的脸上还有泪痕呢,迎霜明白了奶奶为什么昨日回来就生病了。“奶奶啊……”迎霜捧着那张扯成了小半张的通缉令,泪水又叠到泪水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