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6/12页)

“不,这同你们毫不相干,我不能讲。”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高高的汤盆坐下来,盆里散发白菜汤的香味。虽然受了一场惊,这顿晚饭吃得还是很高兴。苹果酒不错,鸟先生夫妇和两修女为了节省,全喝苹果酒。其他人都要了葡萄酒。高奴代则叫了啤酒,他喝啤酒自有一套独特的方式:如何开瓶子,如何让酒起泡沫,如何斜着杯子仔细端详,再举起杯子,对着灯光鉴赏一番酒的颜色。喝的时候,他那啤酒色的大胡子,似乎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他那双眼睛也斜着,紧紧盯住酒杯,那副神态就像在完成他生于世上的唯一职责。也可以说,他奉献终生的两种伟大的爱:淡色啤酒和革命,在他的思想里相互接近,仿佛有了亲缘关系;因此,他品尝这一个就不能不想到另一个。

佛郎维先生和他老婆在餐桌另一端吃饭。那男的呼哧呼哧喘息,像一个破火车头,胸膛里通气实在不畅,根本无法边吃边说话;然而,那女的却没有住嘴的时候。她讲述普鲁士军刚到时给她留下的各种印象,讲述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讲的话。她憎恨他们,首先因为他们费了她不少钱,其次因为她两个儿子当了兵。她特别爱跟伯爵夫人说话,觉得跟一位贵妇交谈非常荣幸。

后来,她把嗓门压低,要讲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她丈夫不时打断她:“佛郎维太太,你最好还是闭嘴。”然而,她根本不予理睬,继续说道:

“没错儿,夫人,那些家伙,除了吃土豆和猪肉,还是吃猪肉和土豆。别以为他们干净。——才不干净呢!——恕我冒昧,他们到处拉屎撒尿。他们操练起来,一连几个钟头,一连几天,您是没有见到啊;他们全到田地上:向前走,向后转走,向这边拐,向那边拐。——干什么不好,在自己国家里种种地,修修路也好啊!——可是不干,夫人,那些军人,对谁也没有好处!难道可怜的老百姓养活他们,就光叫他们学会杀人吗!——不错,我不过是个老太婆,没有受过教育,可是看着他们从早到晚在那里踏步,累得筋疲力尽,我心里就总琢磨:——有的人发明许多东西,对人有好处,但另外一些却吃苦受累,只是为了损害别人!老实说,杀人,不管杀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还是法国人,难道不是作恶吗?——您要是向损害您的人进行报复,那就不好,要被判刑;可是,用枪屠杀我们的小伙子,就跟打猎似的,难道就好吗,就该把勋章奖给杀人最多的人吗?喏,真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高奴代提高嗓门儿说:

“如果是进攻一个和平的邻国,那么战争就是野蛮行为;如果是保卫自己的祖国,那就是一种神圣的职责。”

老太婆低下头,说道:

“是的,如果自卫,那是另一码事;不过,是不是应该杀光拿战争取乐的所有帝王呢?”

高奴代眼神一亮,说道:

“讲得真棒,女公民!”

卡雷-拉马东先生沉思起来。尽管他狂热地崇拜那些名将,但是这个乡下女人的常识却令他想到,这么多人手闲置不用,空耗财富,豢养这么多力量而不生产,如果都调动起来,用到要费时数百年才能完成的大工业上去,会给国家带来多大富足啊。

这时,鸟先生离开座位,过去同旅店老板低声谈话。那个胖子边笑边咳嗽,还不时吐痰;他听了对方逗乐的话,大肚子快活得起伏跳动,当即向鸟先生订购了六大桶红葡萄酒,等开春普鲁士人走了就交货。

旅途劳顿,刚吃完饭,大家就回房歇息了。

然而,鸟先生处处留心观察,他扶妻子上床躺下之后,就来到门口,对着锁孔忽而贴着耳朵倾听,忽而用眼睛窥视,要发现他所说的“走廊里的秘密”。

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赶紧观望,只见羊脂球换上镶白边蓝色开司米睡袍,显得更加肥胖了,她端着一支烛台,走向走廊里端的厕所。但是,旁边的一扇门开了一条缝,过了几分钟,等羊脂球回来,高奴代穿着背带裤跟在后面。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接着停下不走了。羊脂球好像守住门口,坚决不让他进去。鸟先生干着急,听不见他们讲什么,后来他们提高了嗓门儿,他才听见几句。高奴代百般央求,说道:

“瞧您,干吗这么傻,这有什么关系呢?”

羊脂球气愤地答道:

“不行,亲爱的,有的时候,就不能干那种事,何况在这会儿,简直就可耻。”

高奴代大概一点也没听懂,还问为什么。于是羊脂球发火了,声调也更高了:

“为什么?您还不明白为什么?普鲁士人就在这座楼房里,也许就在隔壁房间,还问为什么?”

高奴代没话讲了。有敌人在附近,这个妓女便不肯同人寻欢作爱,这种爱国主义节操,不能不在他心中唤起颓唐的自尊;因此,他只是搂着她亲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回客房了。

鸟先生欲火升腾,他离开锁孔,在房间里猛然往上一纵,又去戴上睡帽,钻进躺着他妻子硬邦邦身体的被窝里,一个亲吻将她弄醒,悄悄说道:“心肝儿,你爱我吗?”

这时,整个楼房鸦雀无声了。然而过了不久,不知从哪儿传来鼾声,也许是从地下室,也许是从阁楼里传来的;那鼾声很有力、单调而有节奏,是一种低沉而悠长,犹如锅炉里气压升高而抖动。佛郎维先生睡着了。

原定次日八点钟动身,到时候大家都在餐厅会齐了。然而,那辆驿车却孤零零地停在院子当中,篷布顶盖了一层雪,既没有套马,也不见车夫。马厩、草料房、车库全找遍了,踪影皆无。于是,所有男士决定上街去搜寻,说罢一道出去了。他们来到教堂前广场,只见两侧低矮的房舍里都有普鲁士兵。他们看到的头一个士兵正在削土豆皮。再远一点儿,第二个士兵在给理发店洗刷屋子。还有一个满脸胡须的士兵正在亲一个哭闹的小孩,把孩子放在膝上摇着,哄孩子停止哭闹。那些肥胖的乡下妇女的男人都去当兵打仗了,她们则打着手势,告诉那些听话的胜利者该干什么活儿,例如劈柴火,往面包片上浇热汤,磨咖啡,等等;有一个士兵居然给女房东洗衣服,因为女房东是个手脚不灵便的老太婆。

伯爵十分诧异,便向一个刚从教堂神父住宅出来的执事打听。那位老信徒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