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4/12页)

熬到三点钟,只见周围无边无际的平原,没有一点村落的影子,羊脂球这才急忙俯下身,从座位底下拉出蒙着白色餐巾的大篮子。

她从篮子里先取出一只陶瓷小碟、一只小银杯,再取出一个大瓦罐,里面装着两只切好的并结了一层冻儿的整鸡;大家瞧见篮子里还有一包包好吃的东西,诸如肉酱、水果、甜食,准备的食品足够旅途中吃三天,而不必沾一点旅馆厨房做的东西。几包食物之间还露出四瓶酒的长颈。她拿起一个鸡翅膀,小口吃起来,同时就着诺曼底地区叫做“摄政”的小面包。

所有目光都注视她了。接着,香味扩散,大家的鼻孔都张开,嘴里涌出大量的津液,耳朵下面的腮帮子也绷得发痛。几位女士对这窑姐儿的蔑视更凶了,简直要把她杀死,或者把她扔下车去,把她连同酒杯、篮子和食品,统统扔到雪地里。

然而,鸟先生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装鸡的瓦罐,他说道:“不错,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到。有的人总是样样都能想得周全。”羊脂球听了,抬头看着他:“先生,您想吃点儿吗?不吃东西,从一早熬到现在,可真够戗!”鸟先生点头致意,又说道:“说心里话,我不会拒绝,饿得实在挺不住了。战时就说战时的话,对不对呀,太太?”接着他环视一下周围,又补充说:“碰到现在这种情况,有好心肠的人肯帮忙,何乐而不为呀!”他有一张报纸,便摊在面前,以免弄脏裤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他总带在身上的小刀,用刀尖挑起一个裹着冻儿的鸡腿,用牙齿撕开,细细嚼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引起车里一大声痛苦的叹息。

这时,羊脂球又和声细语,请两位修女分享这顿便餐。两位修女立即接受,她们咕哝两句道谢的话,眼皮也不抬就迅速吃起来。高奴代也欣然接受羊脂球的邀请,连同修女一起,把报纸摊在膝上,就拼成了一张临时的饭桌。

几个人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大吃大嚼,大口吞下去。鸟先生单独在一边,也吃得非常卖力气,他还低声劝老婆如法炮制。鸟太太抵制了许久,后来肠胃一阵痉挛,她也就屈从了。于是,鸟先生十分委婉地问他们“可爱的旅伴”,能否允许他给自己太太拿一小块。羊脂球蔼然一笑,说了一声:“当然可以,先生。”就殷勤地把罐子递过去。

打开第一瓶红葡萄酒之后,却出现一个难题:只有一只酒杯。大家只好轮流传递,将杯沿儿擦一擦再喝。只有高奴代例外,无疑他是有意献殷勤,单在羊脂球唇迹未干的杯边喝酒。

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而食物散发出香味,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被逼得透不过气来,忍受着以坦塔罗斯命名的酷刑。那位棉纺厂主的年轻太太,忽然叹息一声;大家都转过头去,只见她的脸色像车外的雪一样白,那双眼睛一合,额头一耷拉,便不省人事了。她丈夫吓坏了,恳求大家救护。慌乱中,谁也没有主意;这时,年纪大的那位修女扶起病人的头,将羊脂球的酒杯贴到她唇上,喂了她几小口葡萄酒。美丽的太太这才动了动,睁开眼睛,粲然一笑,声音微弱地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那位修女怕她再晕倒,就逼她喝下满满一杯酒,并且说道:“这是饿的,没有别的原因。”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色涨得通红,样子十分为难,她看着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结结巴巴地说道:“上帝啊,我想冒昧请这几位先生和夫人……”她没有说下去,怕招来一场侮辱。这时,鸟先生说话了:“嗳!在这种时候,大家都是兄弟,应当互相帮助。来吧,两位女士,不要客气,见鬼,让吃就吃吧!能不能找到一所房子过夜还不知道呢!按照这样走法,明天中午之前,恐怕也到不了托特。”他们还犹豫不决,谁也不敢为此负责,说一声“好吧”。最后,还是伯爵做出决断,他转向胆怯的胖姑娘,摆出大老爷的派头,说道:“好吧,夫人,我们就领情接受了。”

万事起步难。难关一过,大家就肆无忌惮了。转眼工夫,一篮子东西全吃光了。篮子里本来还有鹅肝酱、肥云雀酱、一块熏牛舌、克拉桑产的梨、主教桥镇的蜜糖方面包、精制的小点心,以及满满一杯醋腌黄瓜和洋葱,这是羊脂球和所有女人都最爱生吃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就不能不同她讲话了。于是大家闲谈,起初还端着架子,后来看到她很有分寸,大家也就放松多了。德·布雷维尔夫人和卡雷-拉马东太太极善交际,显得雅人深致,蔼然可亲。尤其是伯爵夫人,具有高贵夫人的风范,降尊纡贵,高洁而不可染,显得格外善气迎人。反之,又高又壮的鸟太太,却有一颗宪兵的心灵,她说得少,吃得多,始终是一副气恼含愤的神态。

大家自然而然谈起战争,讲述普鲁士军的暴行、法国军民的英勇行为。所有这些逃跑的人,却大肆赞扬别人的勇敢。不久,又谈起个人的经历,羊脂球讲她为何离开鲁昂,她那种激愤真实可信,言辞十分激烈,大凡妓女要发泄内心的愤慨往往会这样。她说道:

“起初我以为可以留下来。我家里储存了很多食品,宁肯供养几个大兵,也不愿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哪知我一见到他们,见到那些普鲁士兵,可就控制不住自己,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我感到耻辱,哭了一整天。哼!我若是个男子汉!我从窗口望着他们,只见那些肥猪戴着尖顶头盔,若不是女仆拉住我的手,我就会扔下家具砸他们。后来,有些要住进我家里,我扑向头一个进来的家伙,掐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们并不难!如果不是有人揪头发把我拉开,我就会把那家伙结果掉。出了这事儿,我就不得不躲起来,终于有机会离开,这才跟大家同车结伴。”

旅伴大大地夸奖她一番,他们可没有这样舍生忘死的表现,因而越发敬重她了。高奴代听她讲述,脸上带着信徒那种赞许和善意的微笑,如同一位教士听到信徒颂扬上帝那样;因为,留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总是独家经营爱国主义,正如穿教袍的神父总是独家经营宗教一样。他也讲起来,拿出一副说教诲人的口吻,而那种大言空论,是从每天张贴在墙上的宣言声明中学来的,最后又有一段慷慨陈词,将那个“巴丹盖(注:巴丹盖,是路易·波拿巴在1846年越狱时的化名。后来做了皇帝,政敌攻击他时,往往以这个绰号称呼他。)无赖”臭骂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