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野餐(第2/4页)

全家人怀着崇敬的心情瞻仰两条游船。“嗬!不错,真漂亮。”杜浮先生严肃地重复道。接着,他摆出行家的派头,详细品评,还说他年轻时也划过船,就是现在他一操起桨来,——跟着他就做了个划桨的姿势——那就谁也不在话下了。当年他在巴西的若因维利城,不知击败过多少英国人;他还开玩笑说,法文中“女士”这个词,也表示船上的桨栓,因此,划船手出门势必携带“女士”。他夸夸其谈,越说越来劲,执意要打赌,说他划这样的船,从从容容每小时就能行驶六海里。

“饭好了。”那名女招待走到门口说道。大家都急忙走过去,不料,杜浮太太认为最好而挑中吃饭的地方,已有两个青年在用餐了。他们穿着桨手的服装,无疑是那两条游船的主人。

那两个人几乎是躺在椅子上,面颊晒得黝黑,上身只穿薄薄的棉纱白背心,赤裸的臂膀跟铁匠一样健壮。这是两个体魄壮实的小伙子,时时炫耀旺盛的精力,一举一动,无不显示肢体经过锻炼而形成的弹性美,绝不像常年干同一种力气活而身体呈畸形的工人。

他们瞧见那位母亲,便迅速地相视一笑,继而瞧见那位女儿,又交换一下眼色。其中一人说:“咱们腾开地方吧,这样就能相互认识了。”另一个马上站起来,手里拿着半黑半红的鸭舌帽,以骑士的风度,给两位女士让出园子里唯一晒不着太阳的地方。一家人接受这种好意,并连声道歉,为了多几分田园情调,他们不用摆桌椅,就坐在草地上用餐。

两个青年将餐具移开几步远,又继续吃饭。看到他们一直裸露的臂膀,年轻姑娘有点不自在,她甚至扭过头去,假装根本没有注意到。倒是杜浮太太大胆得多,她出于女性的好奇心,也许是性欲的冲动,不时看那两个青年,大概还怀着遗憾的心情,拿他们跟她丈夫用衣衫遮饰的丑陋之处相比。

她一堆肉瘫在草地上,盘着腿坐着,但总是扭来扭去,说是有蚂蚁爬到身上。由于生人在场,又那么和善迎人,杜浮先生就不免闷闷不乐,他想坐得舒服一些却又办不到。那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则像个老饕,一声不吭地吃饭。

“这天气可真好,先生。”胖太太对一个游船主人说。人家让了位置,她就想对人家友好些。

“是的,太太,”那人回答,“您常来乡下吗?”

“哪里!一年就来这么一两回,呼吸点清新空气。请问您呢,先生?”

“天天晚上我来这里睡觉。”

“哦!这一定很快意喽?”

“嗯,当然了,太太。”

于是,那人描述他每天的生活,充满诗情画意,足以拨动这些市民的心弦:他们恰恰难得见到草木,渴望到乡间散步,却只能终年守着店铺的柜台,心头萦绕着对大自然单纯的怀恋。

年轻姑娘也怦然心动,她抬眼瞧瞧那个船主。杜浮先生头一次开口:“这嘛,才叫生活呢!”接着他又问道:“再来一块兔肉,我的好太太?”“不,谢谢,我的朋友。”

杜浮太太又转向那两个青年,指着他们的胳膊,问道:“你们这样,从不觉得冷吗?”

两个青年哈哈笑起来,接着讲述他们如何累得精疲力竭,如何满身大汗就洗澡,如何在大雾弥漫的夜晚比赛,用这类故事吓唬这一家人;他们还猛力捶胸脯,让人听听发出什么声响。“嗬!看样子你们可真够结实的。”做丈夫的说道,他再也不提他击败英国人的那个年代了。

那个姑娘现在从侧面打量他们。那个黄头发小伙子喝酒呛着了,拼命咳嗽,酒点喷到那位主妇的樱桃红衣裙上。主妇恼了,叫人拿水来洗掉酒污。

这时,气温骤然升高。粼粼的河流仿佛是一座热炉,而酒也上了头,一个个晕乎乎的。

杜浮先生全身抖动,猛烈地打着酒嗝,他已经解开西服背心和裤子的纽扣;他妻子也因喘不上气来,正一点一点敞开衣裙。那个学徒模样的青年,则摇晃着黄麻一样的头发,还自斟自饮,一杯一杯往下灌。老祖母觉出自己有了醉意,便端着架子,直挺挺地坐在那儿。而那姑娘一直不动声色,仅仅眼神隐隐发亮,棕褐色的脸蛋染上一层红晕。

喝完咖啡,就再也无所顾忌了。他们提议唱歌,于是每人唱一段,别人就狂热地鼓掌。然后,他们又吃力地站起来,两位女士还有点头晕,站着喘息稳神儿;而两个男的却完全喝醉了,伸胳膊撂脚做起操来,动作又笨重又软弱无力;接着,他们又笨拙地抓住铁环,想做引体向上却白费气力,满脸憋得通红,衬衣大襟总想从裤子里跑出来,要像旗帜一样迎风招展。

这工夫,两位划船手已经把游船放下水,他们又回来,有礼貌地邀请两位女士乘船游玩。

“杜浮先生,你愿意吗?求求你啦!”杜浮太太喊道。然而,丈夫一副醉态看着她,没有听明白。这时,一名划船手拿着两副钓鱼竿走过来。能够钓上来一条鮈鱼,这是所有小店铺老板的共同心愿,这老兄一见钓鱼竿,黯淡的目光立刻发亮,他答应人家的一切要求,自己则走到桥底,坐在荫凉地,双脚垂在河面上;而坐到他身边的黄头发小伙子,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名划船手做出牺牲,带上那个做母亲的。“到英国人岛的小树林里去!”他喊了一声便划船离去。

另一条船划得慢些,这个桨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船上的女伴,什么也顾不上想了,而且他内心十分激动,浑身绵软无力了。

姑娘坐在舵手的圆椅里,她沉浸在水上荡漾的惬意中,感到万虑俱释,通体舒泰,仿佛多重陶醉袭上心头,进入忘我的境界。她脸色绯红,呼吸急促。酒力借助于向她周围流泻的溽暑热气,她的头脑更是飘飘然,就觉得船行之处,岸边的树木都纷纷向她鞠躬致敬。在溽暑熏蒸中,她的肉体亢奋起来,血液沸腾,隐隐产生一种行乐的欲望。她意乱神迷还有一层缘故:在这因为天空下火而人踪阒然的地方,同一个青年男子单独荡舟,而这青年男子又觉得她十分漂亮,闭目亲吻她的肌肤,其欲火同烈日一样灼人。

他们两人默默相对,讲不出话来,内心就越发激动,眼睛只好观望四周。划船手终于鼓起勇气,问她的名字。“我叫亨利叶。”姑娘答道。“嘿!真巧,我叫亨利。”

他们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情绪便平静下来,又对河岸发生兴趣。另一只小船停在前边,仿佛在等他们。那位划船手喊道:“这位太太渴了,我们要一直划到罗宾逊,回头我们再去小树林同你们会合。”说罢,他俯身划起桨来,小船飞驶而去,很快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