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野餐(第3/4页)

有一种隆隆的声响持续不断,好一会儿他们就隐隐听见,这时却突然逼近了。河流似乎都在颤动,就好像那低沉的声响从河底发出来的。

“那是什么声音?”姑娘问道。那是河堰的瀑流,岛子的岬角处建了一座拦河大坝。划船手正在详细介绍,忽然一阵鸟鸣,透过瀑流的喧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引起他们的注意。“咦!”划船手说道,“夜莺白天鸣叫了,这表明雌鸟在孵卵呢。”

夜莺!姑娘从来没有听过夜莺的鸣唱,一想到现在能听见一只夜莺的啼啭,她心中就产生充满诗意的柔情幻景。夜莺!这正是朱丽叶站在阳台上为爱情幽会所呼唤的无形的见证,也是上天赐给男人亲吻时的伴奏,还是所有缠绵的浪漫曲永恒的灵感源泉:正是那些浪漫曲,向情窦初开的少女那可怜的小心灵展示了蓝色的理想!

她就要听见一只夜莺的歌声。

“不要弄出动静,”那位同伴说道,“我们可以下船,走进小树林,坐到夜莺的附近。”

小船仿佛在滑行。岛上的树木清晰可见,岸坡很低,目光能直接探入茂密的灌木丛。他们停下来,拴好小船,亨利叶挽上亨利的手臂,两人在枝叶丛中往前走去。“请弯弯腰。”亨利说道。姑娘便弯下腰,于是两人钻进由青藤、绿叶和芦苇纷乱交织而成的密丛。这个难以发现的藏身之所,一定是这个年轻人所熟悉的,他还笑着称之为“他的私室”。

就在他们脑袋的上方,一只鸟儿栖息在遮蔽他们的一棵树上,不停地啼叫。它抛出一段段颤音和华彩过门,又发出一连串激越清朗的声音;这阵鸣声充塞空间,沿着河流伸延,在平野上飞旋,穿过压在乡野上的火热的寂静,仿佛消逝在天边。

他们都不说话,怕惊飞了鸣鸟。两人并排坐着,亨利的胳膊慢慢地搂住亨利叶的腰身,而且轻轻地搂紧。亨利叶不气不恼,而是抓住这只大胆的手,将其推开,手不断地移近,她不断地推开,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就好像这种爱抚是一种极其自然的事,而她推开也是极其自然的。

姑娘听着鸟儿的鸣啭,完全陶醉了。她对幸福无限憧憬,蓦然感到阵阵柔情传遍全身,领悟到超尘拔俗的诗意,神经和心灵都极度疲软慵倦,竟无端地流下眼泪。这时,年轻人已将她紧紧搂在胸前,她不再推开他,而且连想也不想了。

夜莺戛然止声。有个声音在远处呼唤:“亨利叶!”

“别应声,”年轻人悄悄说道,“您会惊飞那只鸟儿。”

她也没有想到答应。

两人就这样待了一段时间。杜浮太太在什么地方坐下了,这不时隐约传来那位胖太太的小声尖叫,无疑是那个划船手在调情。

姑娘一直在流泪,她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周身发烫的肌肤感到从未有过的瘙痒。亨利的头偎在她的肩头,猛然间,他吻了她的嘴唇。姑娘愤怒地挣扎,为了躲避他,身子便朝后仰去。年轻人又扑到她身上,整个身体压上去,追逐好久姑娘躲闪的嘴,终于追上并亲吻。于是,她神魂颠倒,欲火猛烈燃起,将亨利紧紧搂在胸前,回敬他一个吻;她完全停止了抵抗,就好像被一种巨大的重量给压垮了。

周围一片寂静。那只鸟儿又鸣唱起来,先是发出几声委婉动听的音符,好似爱情的呼唤,停了一下之后,就压低嗓音,唱起悠扬徐缓的变调。

一阵熏风吹过,拂动树叶刷刷作响;从枝叶的幽深之处传出两声火热的叹息,同夜莺的歌声和树林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那只鸟儿陶醉了,它的歌声逐渐加快,如同大火越燃越旺,又像激情越来越高涨,延长的柔声缠缠绵绵,痉挛的乐音又汹涌激荡。

有时,它也停歇片刻,仅仅浅唱两三个轻音,而后又突然以特别尖厉的音符收尾,或者又狂奔疾驰,涌泉一样的音阶、颤音、顿音喷射而出,犹如一曲狂热的恋歌,并继之以胜利的欢呼。

不过,那只鸟儿听见下面一阵呻吟,便停止了鸣叫。那声音极为深沉,听似一颗灵魂的永诀,延续了一会儿,最后化为一阵啜泣。

这男女二人离开绿茵床,脸色都十分苍白。在他们看来,蔚蓝的天空黯淡了,火热的太阳也已经熄灭;他们发现了孤独和寂寞。他们一前一后走得很快,既不说话,也不相互接触,仿佛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两人的肉体之间萌生了憎恶,灵魂之间产生了仇恨。

亨利叶不时喊一声:“妈妈!”

一片荆丛下有响动。亨利隐约看见白色衬裙迅速拉下来遮住一条肥腿;接着胖太太钻了出来,她一副窘态,脸红得厉害,眼神非常明亮,胸脯起伏不定,也许是同她旁边的人靠得太近的缘故。旁边那一位无疑看到了十分滑稽的东西,脸上还有忍俊不禁的痕迹。

杜浮太太亲热地挽上他的胳膊,又回到船上。亨利一直沉默,同姑娘并排走在前面,他仿佛突然觉出后面悄悄吻了一大口。

他们终于回到伯宗。

杜浮先生酒醒了,已经等得不耐烦。在离开这家客栈饭馆之前,黄头发的青年又吃了点东西。车套好了,停在院子里。老祖母已经上了车,正在发牢骚,担心在野外行夜路,说是巴黎周围不太平。

双方握手告别,杜浮一家走了。那两名划船手喊道:“再见!”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叹息和一滴眼泪。

两个月之后,亨利经过殉道者街,看见一家店铺门上的招牌:杜浮五金商店。

他推门进去。

胖太太滚圆的一堆伏在柜台上,他们相互立刻认出来,客套一番之后,亨利便打听:“亨利叶小姐,她好吗?”

“很好,谢谢,她结婚了。”

“啊!……”

他心情一阵激动,话语哽噎,继而才又问道:

“那么……同谁呢?”

“就是陪我们去郊游的那个青年,您认识啊;他接手掌管这个店铺。”

“哦!那太好了。”

亨利心里十分忧伤,却不太清楚为什么,他告辞要走,又被杜浮太太叫住了。

“您那位朋友怎么样?”她怯声怯气地问道。

“他很好哇。”

“请代我们向他问好吧;他要是打这儿经过,请告诉他来看看我们……”

杜浮太太满脸涨红,又补充一句:“您就对他说,那会叫我很高兴的。”

“忘不了啊。永别啦!”

“啊,不……不久见!”

过了一年,又是一个炎热的星期天,亨利独自回到他们在林中的那间幽室:那场艳遇他始终未能忘怀,这天,全部情景又突然浮现在面前,那么真切,引起强烈的欲望。

他钻进去一看,猛地惊呆了。她坐在草地上,神情忧郁;身边像个老粗在酣睡的人,是她丈夫,正是那个总穿衬衣的黄头发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