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朋友(第2/2页)

紧接着,又一股硝烟,从要塞的顶部喷出;过了片刻,才听见第二声炮响。

继而,炮击之声不断,山头不时呼出死亡的气息,吐出乳白色的烟雾,冉冉升上静谧的天空,在山头上方聚为一朵浮云。

索瓦日先生耸耸肩膀,说道:

“瞧,他们又开干了。”

莫里索正焦急地盯着一个劲往下扎的浮漂羽毛,却突然发火了:平时性情多么温和的一个人,这时怒斥起那些相互厮杀的疯子,他恨恨地说道:

“这样相互残杀,人会愚蠢到这份儿上!”

索瓦日先生也附和一句:

“比禽兽还不如。”

正说着,莫里索钓上一条欧鲌,他也朗声说道:

“真不像话,只要存在政府,天下就永远这样,不会太平。”

索瓦日先生则截口说道:

“共和政府,就绝不会发动战争。”

莫里索也打断他的话:

“如果是国王当政,那就发动国外战争;如果是共和政府,那就会打内战了。”

两个人心平气和,就这样讨论起来,那种通情达理的态度,也是性情温和而见识有限的人所共有的;他们讨论到最后,便达成这种共识:世人永远也不可能自由。瓦莱里昂山上还不断发炮,炸毁法国人的房舍,炸得多少人血肉横飞,让多少生灵涂炭,粉碎了多少梦想、多少期待的欢乐、多少渴望的幸福,同时也给远方,给其他的国家,在多少女人的心上,多少姑娘的心上,多少母亲的心上,打开了永不枯竭的痛苦源泉。

“这就是生活。”索瓦日先生感叹道。

“不如说这就是死亡。”莫里索笑着接口道。

忽然,他们浑身惊悸,明显感到有人从身后走来。他回头望去,果然看见四个人,不,是四条全副武装、满脸胡须的大汉,他们身穿着军服,活似穿着号衣的仆人,头戴平顶的军帽,一个个举着枪正对着两个朋友。

两副钓竿从他们手中失落,顺水漂流而去。

几秒钟的工夫,他们就被抓住,捆绑起来,押走,扔上一条小船,运到对面的岛上。

在那座他们以为废弃的房子的后面,他们发现有二十来名德国兵。

一个浑身多毛的彪形大汉,骑着一把椅子,叼着一根大号的瓷烟斗,用流利的法语问他们:

“怎么样,两位先生,你们钓了不少鱼吧?”

那满满一网兜鱼,一名士兵倒特意拎来了,这时他把渔网兜放到军官的脚下。那普鲁士军官微笑道:

“嘿!嘿!看来收获还真不小啊。不过,咱们要谈谈别的事儿。你们不要心慌,给我仔细听着。”

“在我看来,你们就是两个间谍,派来窥探我军的情况。我逮住你们了,可以马上枪毙。你们假装钓鱼,以便更好地掩饰你们的行动计划。现在,落到我的手里了,算你们倒霉,这是战争嘛。

“你们出来,既然通过前哨阵地,就一定知道口令才能回去。把这口令告诉我,我就饶你们不死。”

两个朋友并排站着,一声也不吭,他们吓得面无人色,两只手紧张得微微颤抖。

普鲁士军官又说道:

“这事儿永远也没人知道,你们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去,这个秘密也就随之消失了。如果你们拒绝,那就是死路一条,而且立即处死。要死要活,你们自己选择吧。”

两个朋友站在那儿不动,也不开口说话。

普鲁士军官一直很平静,他伸手指着河水,又说道:

“想一想吧,再过五分钟,你们可就葬身水底了。只过五分钟!想必你们都有亲人吧?”

瓦莱里昂山上炮声隆隆,一直未断。

两个钓鱼的朋友站在那里,仍然一言不发。普鲁士军官用母语下达命令。接着,他挪开椅子,要远离一点儿两个俘虏。十二名士兵走到二十步远的地方,持枪立定站住。

“我再给你们一分钟时间,”军官又说道,“多一两秒钟也不行。”

说罢,他霍地站起来,走到两个法国人跟前,抓住莫里索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低声对他说:

“快说,口令是什么?您的伙伴绝不会知道这事儿,我就装作不忍心才把你们放走。”

莫里索什么也不回答。

于是,普鲁士军官又去拉索瓦日先生,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同样只字不答。

两个朋友重又并肩站到一起。

普鲁士军官一声令下,士兵们同时举起枪。

这时,莫里索的目光垂下去,碰巧瞥见撂在几步远草地上的那只装满鮈鱼的网兜。

那堆鱼头尾还在摆动,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不由得一阵心酸,控制不住热泪盈眶。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也回答说:

“永别了,莫里索先生。”

两个朋友握了握手,他们从头到脚,不由自主地颤抖。

军官喊了一声:“开枪!”

十二杆大枪子弹齐射。

索瓦日先生面孔冲下,一下子扑倒在地。莫里索个头儿大些,身子晃了两晃,原地扭转,这才仰面朝天,横着跌倒在他伙伴的身上,鲜血从制服胸前的弹洞汩汩冒出来。

那个德国军官又下了几道命令。

他手下的士兵立刻分头行动,找来绳索和石头,他们将石头系到两个死者的脚上,再连人带石头抬到河边。

瓦莱里昂山隆隆炮声响个不停,现在硝烟已经笼罩住整个山顶。

两名士兵分别抓住脑袋和腿,将莫里索抬起来,另两名士兵则抬起索瓦日,他们用力荡了几下,再往远处一抛。于是,两具尸体在半空画出弧线,然后直立着沉入河水中,只因石头坠着脚先下沉的。

河水四溅,翻腾荡漾了一阵,又逐渐恢复平静,只有微波细浪一直传到岸边。

水面上还漂浮一点血迹。

那名军官神态始终那么安详,这时低声说了一句:

“现在该轮到处理这些鱼了。”

他说着,就朝那座房子走去。

那一网兜鱼还撂在草地上,他一眼就看到,一伸手拎起来,仔细瞧了瞧,不禁微微一笑,嚷道:

“威廉!”

一名扎着白围裙的士兵跑过来。普鲁士军官便将被枪杀的两个人钓的鱼扔给他,吩咐道:

“趁这鱼还活着,你马上去给我煎了。味道一定非常鲜美。”

说罢,他又抽起了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