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4/4页)

他拒绝讲出那是谁干的。大家都明白那样做是错误的,有的人便去他那儿设法再次劝他离开杰弗生镇,告诉他这是为他着想,下一次也许有人会杀了他。可是他拒绝离开,甚至不愿谈起挨打的事,别人主动提出要惩办凶手他也不吭气。他毫不理睬,既不讲出凶手也不打算回避不测之事。过了一阵子,这整个事又似乎突然烟消云散,像吹过了一股邪风。看来,大家终于明白,他将成为全镇生活的一部分,直到他死去为止,因此大家顶好还是和解了事。正像拜伦想到的,这整个事像许多人在演一出戏,而现在大家都演完了自己被分派的角色,彼此应当相安无事地生活了。他们不再找牧师的麻烦。人们看见他在院子或花园里劳动。手挽着小篮子出现在商店里或走在街上,他们见了他会同他打招呼说两句话。人们知道他自己起炊,操持家务。过了不久,邻居又开始送菜肴给他,虽然是那种通常送给穷工人家的菜。但那总是食品,而且是一片好意。正如拜伦所想,二十年间人们会忘记许多事的。“嗯,”拜伦心想,“我看除了我以外,杰弗生镇里没有谁知道他每天从黄昏到天黑坐在窗口,也不知道他住宅里是什么样子。人们甚至不知道我明白这一切;否则说不定会把我们俩一起抓到外面去痛打一顿,因为乡亲们的忘性似乎不比记性好。”拜伦这样想是因为他来杰弗生镇居住后,从接触中观察了解到另外一件事。

海托华博览群书。拜伦看见牧师书房的四壁书架上摆满了他从未听说过的各类书籍:宗教、历史、科学。他不胜惊讶,暗自钦羡。大约四年前的一天,一个黑人从牧师住房后面紧靠镇边的小木屋跑来找牧师,说他妻子临盆了。海托华没有电话,他叫黑人到邻家去打电话找医生。他看着黑人走到邻家大门口,只是呆立在那儿,并不进去。过了一会儿,他继续沿街往镇那头走。海托华知道黑人会一直在镇里走而不去请求白人妇女替他打电话,照他那样磨磨蹭蹭也许半个多钟头后才能与医生联系上。他走到自己的厨房门口,听见隔不太远的小屋里传出女人的哀叫。他不再等待了,立即跑向小屋,发现产妇已经掉下床,原因他一直不清楚;她手脚跪地,正竭力想爬上床,一面又哭又叫。他扶她上床,叫她躺着别动,并且告知利害,吓得她非照他的话办不可;接着他跑回自己住宅,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拿上刀片和绳线又跑回小屋,为产妇接了生。可是孩子下地便已死去,医生到来后说:毫无疑问,她下床的时候,海托华发现她在地上的时候,她把胎儿憋坏了。医生赞同海托华的处理办法,她丈夫也表示同意。

“然而这与另一桩事太相似了,”拜伦想,“尽管两桩事之间相隔十五个年头。”因为不出两天便有人说那婴儿是海托华的,他有意让婴儿死去。可是拜伦相信,即使这样瞎说的人也不认为那是真话。他明白,镇上的人已经养成习惯,老在訾议这位不受欢迎的牧师,那些事他们自己也不信,但他们就是改变不了习惯。“总是这样的,”拜伦想,“任何事情要是成了习惯,就会千方百计坚持,不顾真相,远离事实。”他记得有天晚上他和海托华在一起聊天,海托华说:“他们是好人。他们必须对自己应该怀有的信仰毫不动摇,尤其因为我一度既是他们信仰的导师又是为他们信仰服务的仆人。因此不该由我来怨恨他们的信念,也不应该由拜伦来说他们错了,因为人的希望莫过于被允许安静地生活在他的同胞中间。”他说这番话是在拜伦听到上述传闻之后不久,也是拜伦开始在晚间到海托华的书房拜访之后不久。拜伦当时还在纳闷,海托华为什么坚持留在杰弗生镇不走,几乎就住在看得见教堂的建筑、听得见教堂里的声音的地方,而教会早已不承认他,把他逐出了教堂。一天晚上,拜伦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星期六下午,别人都进城娱乐去了,你为什么还留在厂里干活呢?”海托华反问道。

“我不知道,”拜伦说,“我想那只是我的生活习惯。”

“对了,这也是我的生活习惯,”对方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拜伦想,“那是因为一个人宁愿忍受原来的困境而害怕遇到新的麻烦。在冒着风险寻求改变之前,他乐于逆来顺受。不错,人人会说他希望逃离活着的乡亲,但真正危害他的是死去的亲人。死人静静地躺在地下并不想作弄人,然而任何人都逃脱不了死者的阴影。”

那一切像一阵雷雨似的过去了,现在是静悄悄的一片,已经进入黄昏,夜幕已经完全降临。然而他仍然坐在书房窗边,背后是黑洞洞的屋子。街角的路灯闪烁发亮,没有风,枫树的斜影仿佛轻轻地倚靠在八月的夜幕上。他听见远处传来微弱却又清晰的声音,那是教堂里人们做礼拜的声浪:这声音朴实严峻而又圆润深沉,谦恭而又自信,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像和谐的浪潮荡漾在静寂的夏夜里。

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沿街走来。要在平日夜晚,他会辨认出这个人影,他的形状、姿势和步态。但这是星期日晚上,书房里还在无声地回响着幽灵般奔驰的马蹄声响,他静静地注视着那瘦小的没骑骡马的人影走过来,带着动物靠后脚站立以维持平衡的不牢靠和华而不实的灵巧劲儿,这个两脚动物昏昏然对此感到自豪;可是无可更改的自然法则,诸如引力,结冰的地面,会不断暴露两脚动物的虚弱;他自己苦心发明的物件,诸如汽车和摆在暗处的家具,连他自己吃后扔在地面或街道上的果皮,都会跟他过不去。于是海托华暗自在想,古人把四脚站立的骏马当作国王和武士的标志和象征,那是多么绝妙呵。这样静静想着,他看见街上那人经过低矮的招牌,折身进了他的大门,正朝住屋走近。这时他身子往前倾,看着那人踏上晦暗的小道,走向黑洞洞的门口,他听见那人蹒跚的脚步沉重地踏上漆黑的第一级台阶。“原来是拜伦·邦奇,”他自言自语,“星期日晚上还在镇上。星期日还留在城里的拜伦·邦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