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4/5页)

他进入屋内,修好面,脱下睡衣,又穿上昨天脱下的衬衣,套上硬领,结好细麻布领带,戴上巴拿马草帽。往小木屋去一趟并没比他刚才回家花的时间长,尽管这次他穿过树林走,挑了条更为艰难的路。“我得这样多走走,”他想,太阳间断地晒在他身上,他感受到热力,闻到荒野间肥沃土壤的气息,树林的清新,喧噪声中别有一种宁静。“我本来也不应当丢掉这习惯的。可是说不定它们两个都会重新恢复,要是它本身不同于祈祷。”

他从树林的另一边走出来,到了小木屋背后的牧场边沿。他的目光越过小木屋望见那一丛树林,树丛中当初那幢耸立的楼房已被烧毁,旧日的房板屋梁已化作无声的灰烬,虽然他从这儿看不清。“可怜的女人,”他想,“可怜的不曾生育的女人。要是再活上一个星期,幸运就会回到这片土地。幸运和生命就会回到这些贫瘠荒芜的田土。”他仿佛能看见、能感到四周的肥沃土地的幽灵,这一带黑人居住区充满盎然生机,回荡着欢声笑语,到处是生育旺盛的母亲,家家户户的门前嬉戏着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而那幢高大的楼房仿佛重新再现,热热闹闹,三代人欢乐地生活在一起。他走到小木屋,也不敲门便一面伸手推门,一面兴高采烈地大声说道:“能让医生进屋吗?”

小屋里空空的,只剩下母亲和孩子。她坐在行军床上,身子靠着,孩子正在怀里吮奶。海托华进屋时她连忙把床单往上拉,掩盖露出的胸部,同时毫不惊慌地却又十分警觉地瞧着门口,露出一副安详而又热情的面容,就要解颐一笑。他看见这表情逐渐在消失。她说:“我以为——”

“你以为是谁?”他说,声音宏亮,他走到行军床边,低头看着她,看着婴孩那张皱巴巴的赤褐色小脸,孩子悬在母亲胸部,仿佛没有身躯,仍然睡眼惺忪。她把床单更紧地贴在胸膛,态度谦和而又安静,而站立在她身旁的人显得憔悴,大腹便便,头顶光秃,脸上倒露出和蔼愉快、得意扬扬的神情。她埋头注视着孩子。

“看来他老是离不开手。我以为他睡了把他放下,他马上叫唤起来,我只好又抱起他。”

“你不应当独个儿留在这里,”他环视了一下室内,“哪儿去了——”

“她也走了。进城去了。她没说,但她准是去了那儿。他溜出去了。她醒来问我他哪儿去了,我说他出去了,于是她便跟了去。”

“去城里?溜出去?”接着他轻轻地“哦”了一声,面孔变得严肃了。

“她整天都盯着他,他也老在注视她。这我看得出来。他假装睡着的样子,她却真以为他睡着了,于是晚饭后不再盯住他了。她昨晚通宵没休息,晚饭后她坐在椅子里打起盹来。他盯着她,轻手轻脚地从那张床上起来,朝我眨巴眼睛,斜视着我。他朝门边走去,还扭过头来对我挤眉弄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外。我没打算阻止他,也没想叫醒她。”她注视着海托华,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变得严峻。“我也怕那样做。他讲话古里古怪的。他瞧我的那神情,好像他朝我挤眉弄眼的目的不是阻止我叫醒她,而是要我明白,一旦我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害怕了。于是我抱着孩子躺在这儿,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惊醒了。这时我才明白她本来没想睡着。仿佛她一醒来便立即跑向他睡的床,不相信他已经溜走似的摸了床上一把。她站在那床边,把床单翻来翻去,好像以为他钻进了床单似的。然后她瞧了我一眼。她没有挤眉弄眼,可我几乎希望她那样做。她问我,我告诉了她,她戴上帽子便出门了,”她看着海托华,“她走了我挺高兴。我想不该这样说,她帮了我这许多忙。可是……”

海托华站在行军床边。他似乎看不见她了。他的面容十分严肃,站在这儿的一会儿工夫他差不多老了十岁。也许他的面容这时应当如此,他进屋时的表情与现在完全两样了。“进城,”他说,这时他的眼神才清醒过来,又能看清东西了。“唉,现在无能为力了,”他说,“不过,闹市区的人,神志清醒的人……那儿总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走了你为什么感到高兴?”

她低下头。她的手在婴儿头上晃动,不是在抚摸,一种本能的动作,多余的动作,显然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很友好。不止是友好。一直抱着孩子让我休息。她想一直抱着他坐在那把椅子里——请您原谅,我还没请您坐呢。”她看着他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她坐在能看见他睡在床上的地方,看清楚他睡着了。”她瞧着海托华,目光专注,充满疑问。“可她老在叫小孩乔,小孩不叫这名儿。她老在……”她看着海托华,这时她的目光显得困惑,满腹疑虑。“她不断谈到——她有点儿迷迷糊糊的。有时我也给弄糊涂了,听着听着,不得不……”她的眼神,她的话语,在摸索着试探着。

“迷迷糊糊?”

“她不断在谈孩子,好像他的爸是……那个关在监牢的人,那个克里斯默斯先生。她老在唠叨,然后我也给弄迷糊了,好像有时我不能——像是我也给搞昏了,以为他的爸就是那个克里——克里斯默斯先生——”她注视着他,仿佛格外费了一番努力。“可是我知道不是那样。那太可笑了。只是因为她老在念叨个不停;也许是我身子还虚弱,我给搅糊涂了。可是我害怕……”

“害怕啥?”

“我不愿意给搅得糊里糊涂的。我害怕她会把我弄糊涂,像人们说的,斜惯了眼要改也改不过来了……”她不再注视他,一动不动,但能感到海托华在注视她。

“你说孩子的名字不叫乔。那叫啥名呢?”

有好一会儿她没瞧海托华。然后她抬起头来立即说道,完全是脱口而出:“我还没给他取名呢。”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自他进屋以来,他好像才第一次看清她。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刚刚梳过,面容也精神多了;他看见一把梳子,一块破镜片,半掩在床单里,像是当他进屋时才匆匆忙忙塞进去的。“我进来时你在盼望什么人。不是我,在盼谁呢?”

她没有转过脸去,面容坦然,既不装得天真也不故意掩饰,既不慌乱也不沉静。“盼望?”

“你在盼拜伦·邦奇,对不对?”她的脸仍然没转开。海托华的面容冷静,镇定而又温和。然而其中却隐藏着坚毅无情的神色,她曾在一些善良人的面孔上见过,通常是男人,在她认识的男人中间。他凑过去把手放在她正托着孩子的手上。“拜伦是个忠厚的好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