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五（第2/3页）

她经过了餐厅，曾经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地方，如今桌椅都开始漂浮在水中，刀叉餐盘散落一地。她看见一位戴着高礼帽拄着拐杖，穿着妥帖整齐的老人端着一杯白兰地坐在了尚完好的椅子上，不论旁边的侍者如何劝说，他只是抬着头，举止优雅沉着，高声开口——

“即便是死，我也要像绅士那样，体面地死去。”

简知道他，本杰明·古根海姆，出身于美国最声名显赫的财富家族，人尽皆知的花花公子，他和他的情人法国歌手莱昂蒂娜一同登上这艘船，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则留在纽约家中。当他得知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所有人都潮水般涌向救生船时，他知道自己没有获救的机会，和男仆一起穿上最华丽的晚礼服，并给太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条船不会有任何一个女性因为我抢占了救生艇的位置，而留在甲板上。我不会死得像一个畜生，会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简会知道他，并非因为他是电影里的人物，事实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真实存在。她曾经在甲板上看到相互搀扶散步的一对老夫妻，男人是梅西百货的创始人，在海难来临时，和妻子相拥而眠静静躺在床上，一同赴死。

她走过长廊，看到了正逐一搜查包厢告诉乘客穿上救生衣登上救生船的安德鲁，他是泰坦尼克号的设计师，在协助查看损毁情况并确认无法挽回后，他来到了一间吸烟室，凝视着一幅挂在壁炉上名为“普利茅斯港”的油画，伸出手，细致地调整好了船上不准的闹钟。

简终于来到了甲板上，人群全部拥挤在栏杆边，伸出手等待着登船机会。然而到了这个时刻，船员们依旧坚持着“妇孺优先”的原则，确保每一位女士和孩子都拥有获救的机会。她看见贝雷斯神父两次放弃了逃生的机会，和绝望的人们一同祈祷，给予他们勇气，听他们告解，赦免他们的罪，。只要有任何一个灵魂需要帮助，他都会留守在船上，直至沉没。

在这么多人争先恐后想要获得上船机会时，仍然有如此多的人将自己的生命安危置于他人之后。有的生前是贵族，死后仍然以高尚的名声加封。有的生来含着金汤匙，赴死之际依旧从容。有的名不见经传，但在今夜过后将永远青史留名。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出生自城堡或巷角，不论之前富裕贫穷，危难之时却能够同舟共济，帮助妇女和孩子先登上救生船。一百年前的人尚有这种觉悟，而来自百年后的穿越者，却仍然沉迷着一个虚假的幻影，遗忘了即便最渺小之人也会拥有的人性之伟大。她宁愿选择去拯救一个不存在者，也不愿抱起身边哇哇大哭的孩子送上救生船。世间最可悲之事莫过于此。

简坐在甲板的长椅上，船缓缓向下倾斜，冰冷的海洋渐渐涌了上来。尖叫哭喊声充斥了整个耳朵，她依旧安静地坐着，杜绝了船员让她登救生船的请求。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不断向前拥挤的人群，然后定在其中一个角落。

就在那里，玛丽安终于找到了卡尔·霍克利，他正举着枪追击着露丝和杰克二人，却被玛丽安绊住。她抱住他的裤腿苦苦哀求他不要为此浪费活下去的机会，他也许失去了露丝，但他永远不会失去自己。暴怒之中的卡尔数次想要举枪对准她，但不知为何最后都放下了。他愤怒地踢开玛丽安，转身就朝船员走去，拿出一大堆钞票想要贿赂对方，然而都遭到了拒绝。他不顾一切地想要登船，却都被船员们愤怒地推到了身后，卡尔眼睁睁看着海水逐渐没过倾斜的船头，急得头上冒出虚汗，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玛丽安却捂着被踢伤的手臂冲了过来，扒在即将放下的救生船边沿，脸色苍白，眼里含着隐隐泪光，对船员哀切地开口——

“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救救他！让他上船！”

船员绷紧了脸，“女士，请你先上船，我们——”

“我得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玛丽安眼睛亮得惊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爆发力，死死握住了船沿，不让它下沉分毫，“我活不了了……孩子需要爸爸的照顾！让他上去！求您了！”

船员一愣，看了一眼卡尔，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喝道，“快上船！先生！”

卡尔喜不自胜，顿时三步并作两步就跳上了救生船。船员指挥着其他人缓缓放下绳索，这艘载着希望的小船一寸一寸下沉。卡尔抬起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注视着玛丽安，似乎很迷惑，似乎又有些可惜。然而不等船完全入水，正痴痴低头凝视着卡尔的玛丽安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掉头就跑，来到了下一层，慌乱地在怀里寻找着什么，最终，她拿出了一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蓝宝石。

她拿着那颗海洋之心，对船上的卡尔伸出了手，看见卡尔惊呆了的目光，她笑了，笑中带泪。

“给你。”她说，眼睛柔和而明亮，“它属于你的，卡尔……就像我对你的心。”

卡尔怔住。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然而手的方向却不是朝着蓝宝石，而是玛丽安的脸颊。当她认识到这个事实后，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张她魂牵梦萦的脸庞，激动地浑身颤抖，不能抑制。

“卡尔，你……”

这一声梦幻的喃喃自语似乎惊醒了情不自禁的男人，他手指一颤，下颔绷得死紧，眼里的神色变幻不定，面对着玛丽安宛如燃烧般的眼睛，他忽然就不敢直视她的脸，余光瞥见宝石在她手掌心闪闪发光，卡尔深深吸了口气，最终还是错开了手，选择去拿那颗价值连城的海洋之心。

玛丽安一愣，眼睛里的光芒顿时全部熄灭，黯然无光。可她没有动，仍然那样僵直地伸出手，静静的，面如死灰的，等待着他来拿走她的心。

“小心——”船员一声大喊，支撑着船身的绳索突然发生了断裂，整个救生船骤然往右一斜，伴随着所有人的惊呼，手指已然触到宝石的卡尔控制不了身体重心，狼狈地坐倒在船里，眼睁睁看着宝石从他指尖擦过，然后翻滚，坠落，在他倏然紧缩的瞳孔里，“咚”的一声，没入冰冷的海中。

“不——”

卡尔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缓缓下沉的宝石，然而手指刚触及海面，那种刺骨的冰冷就让他瞬间收回了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他目眦欲裂地看着那一点幽幽蓝光无声无息地沉入深海，光芒逐渐隐没，消失不见。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船里，动也不动，旁边一直看着这一切的莫莉·布朗摇了摇头，抬眼望着船边还在苦苦等待着救援的人们，忽然低声喃喃感叹，“今夜过后，就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