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第2/3页)

他笑盈盈地面对他们站着,短筒马枪在他们手中抖动。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说。

中尉跨步向前,激动得有些颤抖。他以前没有下令执行过死刑。

“预备——举枪——射击!”

牛虻晃了几下,随即恢复了平衡。一颗子弹打偏了,擦破了他的面颊,几滴鲜血落到白色的围巾上。另一颗子弹打在膝盖的上部。烟雾散去以后,士兵们看见他仍在微笑,正用那只残疾的手擦拭面颊上的鲜血。

“伙计们,打得太差了!”他说。他的声音清晰而又响亮,那些可怜的士兵目瞪口呆。“再来一次。”

这排马枪兵发出一片呻吟声,他们瑟瑟发抖。每一个人都往一边瞄准,私下希望致命的子弹是他旁边的人射出,而不是他射出。牛虻站在那里,冲着他们微笑。他们只把枪决变成了屠杀,这件可怕的事情将要再次开始。突然之间,他们失魂落魄。他们放下短筒马枪,无奈地听着军官愤怒的咒骂和训斥,惊恐万状地瞪着已被他们枪决但却没被杀死的人。

统领冲着他们的脸晃动他的拳头,恶狠狠地喝令他们各就位并且举枪,快点结束这件事情。他和他们一样心慌意乱,不敢去看站着不倒的那个可怕的形象。当牛虻跟他说话时,听到那个冷嘲热讽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浑身发抖。

“上校,你带来了一支蹩脚的行刑队!我来看看能否把他们调理好些。好了,伙计们!把你的工具举高一些,你往左一点。打起精神来,伙计,你拿的是马枪,不是煎锅!你们全都准备好啦?那么来吧!预备——举枪——”

“射击!”上校冲上前来抢先喊道。这个家伙居然下令执行自己的死刑,真是让人受不了。

又一阵杂乱无章的齐射。随后队形就打散了,瑟瑟发抖的士兵挤成了一团,瞪大眼睛向前张望。有个士兵甚至没有开枪,他丢下了马枪,蹲下身体呻吟:“我不能——我不能!”

烟雾慢慢散去,然后冉冉上升,融入到晨曦之中。他们看见牛虻已经倒下,他们看见他还没有死。零时间,士兵和军官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石头。他们望着那个可怕的东西在地上扭动挣扎。接着医生和上校跑上前去,惊叫一声,因为他支着一只膝盖撑起自己,仍旧面对士兵,仍旧放声大笑。

“又没打中!再——一次,小伙子们——看看——如果你们不能——”

他突然摇晃起来,然后就往一侧倒在草上。

“他死了吗?”上校小声问道。医生跪下身来,一只手搭在血淋淋的衬衣上,轻声回答:“我看是吧——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上校重复说道。“总算完了!”

他的侄子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叔叔!红衣主教来了!他就在门口,想要进来。”

“什么?他不能进来——我不让他进来!卫兵在干什么?主教阁下——”

大门开了以后又关上,蒙泰尼里站在院子里,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主教阁下!必须请您原谅——这个场面对您并不合宜!枪决刚刚结束,尸体还没——”

“我是来看他的。”蒙泰尼里说道。统领这时感到有些奇怪,从他的声音和举止看来,他像是一个梦游的人。

“噢,我的上帝!”一名士兵突然叫了起来,统领匆忙扭头看去。果然——草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身躯再次开始挣扎,并且呻吟起来。医生伏下身去,托着牛虻的脑袋放到自己的膝上。

“快点!”他绝望地叫道。“你们这些野蛮的人,快点!看在上帝的份上,结束这事吧!真叫人受不了!”

大量的鲜血涌到他的手上,在他怀中的躯体不住地抽搐,致使他也浑身颤抖。他发疯似的四下张望,想找个人帮忙。这时牧师从他肩上俯下身来,把十字架放到濒于死亡的人的嘴唇上。

“以圣父和圣子的名义——”

牛虻靠着医生的膝盖抬起身子,睁大眼睛直视十字架。

哑然无声的寂静之中,他缓慢地举起已被打断的右手,推开了那个十字架。耶稣的脸上被抹上了鲜血。

“Padre——您的——上帝——满意了?”

他仰头倒在医生的胳膊上。

“主教阁下!”

因为红衣主教还没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所以上校又喊了一遍,声音更大。

“主教阁下!”

蒙泰尼里抬起了头。

“他死了。”

“确实死了,主教阁下。您不回去吗?这种场面真是可怕。”

“他死了。”蒙泰尼里重复说道,并且再次俯身看着那张脸。“我碰过他,他死了。”

“身中六发子弹的人,你还指望他能活吗?”中尉轻蔑地小声说道。医生低声回答:“我想见到了流血,他有些惶恐不安。”

统领紧紧地抓住蒙泰尼里的胳膊。

“主教阁下——您最好还是不要再看他了。您允许牧师送您回家吗?”

“是——我就走。”

他缓缓转身离开了那块血迹斑斑的地方,后面跟着牧师和军曹。他在大门口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带着幽灵一般的平静和惊愕。

几个小时以后,马尔科尼走进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告诉马尔蒂尼再也没有必要去拼命了。

第二次营救的所有准备工作全部完毕,因为计划比前一个计划简单一些。安排第二天上午,当迎圣体节的游行队伍经过城堡所在的小山时,马尔蒂尼应该冲出人群,从胸前拔出手枪,对着统领的脸上开枪。在随后的混乱中,二十名武装人员突然冲向大门,撞进城堡,强迫看守就范,进入犯人的牢房,然后把他背走,杀死或者制服任何企图干涉的人。他们从大门处边打边撤,掩护另外一队骑马的武装私贩子撤退。

第二队人马把他送到山里隐藏起来。他们这一小拨人中只有琼玛对这个计划一无所知,这是根据马尔蒂尼的特别要求才瞒住她的。“听到这个计划,马上她就会伤心欲绝。”

当那位私贩子走进花园时,马尔蒂尼打开玻璃院门,走出游廊迎接他。

“马尔科尼,有什么消息吗?啊!”

私贩子把宽边草帽推到脑后。

他们一起坐在游廊里。他们俩都没有说话。马尔蒂尼见到帽檐下面的那张脸后,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沉默良久以后他说,那声音听上去沉闷而又倦怠。

“今天早晨,日出的时候。军曹告诉我的。他就在那里,亲眼所见。”

马尔蒂尼低下头去,从他的外套袖子里抽出了一根散纱。

虚伪之虚伪,这也是虚伪。他准备明天死去。现在,他的内心意欲前往的世界已经消失,就像在黑暗降临的时候,布满晚霞般美梦的仙境随之消失一样。他被赶回到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世界——这里存在格拉西尼和加利,这里存在密写书信和油印小册子,这里存在党内同志之间的争执和奥地利暗探的阴谋诡计——使人心力交瘁的革命老一套。在他的意识深处有一片偌大的空地,一个荒芜的地方,既然牛虻已经死了,那就没人填满这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