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韬光养晦(第2/3页)

“那一天,我独自想了很多,谋士蒯彻劝齐王韩信说: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这句千古相传的话,是个真理。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收敛自己的锋芒,克服自己脸上的冷漠神色,再不得罪一个人,不在朝中臧否一个人。”

“这样韬光养晦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说你的从政能力平平,令你失去了大汉丞相之位。”平阳公主摇头道,“权位,这满朝公卿梦寐以求的汉相之位,你竟然轻轻地撒手放开……”

卫青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中,淡淡地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武帝手中用过的几个丞相,他们的下场如何?”

平阳公主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联想之下,她不禁浑身哆嗦。

武帝手里提拔升用过的几个大汉丞相,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李蔡获罪自杀,青翟获罪自杀,赵周下狱而死……其他被腰斩、弃市的京兆尹、御史大夫数不胜数。

“他们无一不是权高位重,深受天下人景仰,”卫青的声音有些忧伤,“位列诸侯,荣宠无二。可结果斩首的斩首,下狱的下狱……咱们的皇上,是开汉以来最心狠手辣的皇上,一旦失去他的恩宠,后果不堪设想。”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她不禁想起了母舅、武安侯田蚡,田蚡在王家的外戚中,本来最受武帝宠爱,但武安侯身故以后,武帝听到别人传说他与淮南王刘安交好,还想帮助刘安成为皇嗣,当时武帝无子,刘安本是顺理成章的第一继承人,只为了这件并不悖情悖理的事,武帝便发怒道:“使武安侯仍在,族矣!”

连自己的至亲都能族灭,平阳公主想不出来武帝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在他年龄幼小的时候,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用尽心机、使尽手段扶上大汉天子之位的弟弟,会是这样一种性格,会用这样血腥的铁腕治理天下。

“其实,汉家最忌惮的,不是内宦,不是宗族,而是外戚,本朝的吕、薄、王、窦、卫五门外戚,吕氏不用说了,全被灭门,现在几乎子弟无存。”卫青的声音仍然浑厚而忧伤,“薄氏本来就贫寒微弱,薄太后死后,孝景皇帝立刻废了无子的薄皇后,薄家的父子兄弟也被削侯,后代沦为贫民。窦氏呢,窦太后死后,窦婴他们立刻式微;王氏是你的舅氏,当朝权贵,也已零落殆尽;我们卫家,难道会有超乎他们之上的幸运吗?”

卫青苦笑着:“去年北战平息归来后,我常常在殿上被皇上庭训,全然不留半点情面,入后宫奏事,有几次皇上坐在便桶上,边出恭边听我奏事,全无半点敬重之意。但对别的大臣,他反倒尊敬些,东海太守汲黯每次入见,皇上必正冠相见。所以上月汲黯见了我,说话全无半点敬意,还当面训斥了我两句。门客问我,汲黯以下犯上,大将军为什么不和他计较,我能说什么?我只好说,此人铁骨铮铮,是个忠臣,直言无罪。这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人家倒说我大度。其实我哪有力气与他计较?像这样的沽名之辈,本来就想枉攀权贵,好立自己的威风,明知道皇上绝不会回护我,我怎么能斥责他?一来坏了名声,二来反予人口实,叫人家说我不敬贤。”

平阳公主笑得有些凄凉:“谁能想到,卫氏盛名之下,竟然有这样多的苦衷?你从前令匈奴王畏惧的胆量和勇气,现在却被长安城的暗雨侵蚀得苔迹斑斑……”

“只有霍去病,还能成为卫氏的中坚。你知道,前天皇上召我入宫,说了些什么话?”卫青推开了纸窗,让外面秋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室内顿时觉得明朗许多,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他们二人同样显得疲惫而苍老的容颜。

“无非是北军今冬的粮草和御寒衣物。”

“不是。”卫青贪婪地吸着窗外清新的空气,“他召我进去,是要我传话给皇后。”

“哦?”平阳公主有些惊讶,武帝有什么话不好直接对卫子夫说,竟然要卫青转告?

“近年来,李延年的妹妹在宫中专宠,她又生了昌邑王,深得皇上欢心。李家的亲戚朋党,如李延年、李广利等人,都被加以重位,他们在外面散布说,皇上对东宫有废立之想。”卫青从窗外折了一枝墨菊回来,为平阳公主插在平滑的低髻上,“皇后不自安,前日写信给我,我将信送呈皇上看了,他怔忡半日,才召我入宫。”

“这些事,你应该事前对我说。”平阳公主有些嗔怪地说道。

“对你说,你又要添了心思,增了烦恼。”卫青一边叹息着,一边为她髻上那朵菊花找准一个最别致的插放角度,“宫中的事情,你本来不打算过问,为了我的缘故,又要操心,这是何必?何况你早告诉过我一个真理,废立之念,只存在君王的心中,其他人永远无法妄测君意。李家怀了这种念头,只能令皇上反感。即如当年,其实最想废去太子荣的,是先帝,而不是你,不是皇太后,甚至也不是馆陶公主。”

“那是真的。”平阳公主的眼前,又浮动着当年太子荣那张平庸而善良的脸,她的心里,立刻充满了因年深岁久变淡薄了的歉疚和痛楚。

“皇上召我入宫,当着众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自安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

“这番话也算出自肺腑了。”平阳公主点头道,“子夫其实不必担这个心。”

“下午我将这话转给了皇后,皇后涕泪交零,脱去一切簪珥,赤足步行到未央宫,跪谢皇上,我看了那情景,心中很不是滋味。”卫青的眼睛里也微微有些潮湿,“我们一家人活得这样战战兢兢,还有什么喜乐可言?姐姐卫子夫,不管她曾经是个怎样热心权位的女人,她毕竟照顾过我那么多年,而且,我得以伸展胸中抱负,与她有重要因缘……”

平阳公主向后面伸出手,重重地握住卫青温暖粗糙的手,她安慰地说道:“皇宫,永远是个充满危机的地方,你不必为她担心,就像我当年,从来不真正为我的母亲王皇后担心。因为她有足够的女人的智慧,可以应对这一切。子夫脱簪跪谢,那就是她的智慧和魄力。”

“我真的想离开这一切,像那年冬天一样,和你在山中独处,外面是呼啸着的北风,弥漫的大雪,和寂静到极点的山谷。”卫青慢慢放开了她的手。

“但我们不再有那样宁静的心情。”平阳公主微笑着,抬头去看悬挂在卧室正墙的那幅丝帛《北风》,那一字一句是卫青亲手写的,是她在冬日的下午,怀着安宁细密的心思,一针一针绣将起来的,“即使远在山中,身在江湖,你仍然会挂念着庙堂之事,会挂念你的儿子们,会挂念皇后和太子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