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伽罗 上(第3/6页)

赵贵不愿做另一个独孤信。

这些年来,独孤信在葛荣、尔朱荣帐下立功不少,更为宇文泰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年独孤信与宇文泰同为贺拔胜的部将,而独孤信的位分较高。

贺拔岳被害后,本来朝廷指令独孤信去收编贺拔岳旧部,已在军中的宇文泰却提前一步下手收编,还哄骗独孤信,打发他前去洛阳禀报军情,自己则带了贺拔岳手下连夜驰往关中,与高欢从此正面为敌。

独孤信入关中之前,宇文泰所据的地盘,不过长安城一座空城,独孤信入关陇后,十年间身不离鞍,为宇文泰打下了荆州、秦州、陇西的数十州县,宇文泰才有了今天。

独孤信的一生,都是在为宇文泰做嫁衣。

门外一阵骚动,身穿官服的中山公宇文护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带了个手持御旨锦盒的小黄门官。

当着众人,黄门官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诏下,柱国大将军、太子太保、大司马、河内郡公、秦州刺史独孤信,体国公忠,武略过人,情义始终,风宇高旷。威申南服,化洽西州。信著遐方,光照邻国。大司马尽忠国事,不能全孝,移孝作忠,感于朕怀。追赠父独孤库者为司空公,追封母费连氏为常山郡君。大司马平生战功累累,为国首勋。以攻克下溠之功,赠次子独孤善为魏宁县公;以孤守洛阳之功,赠三子独孤穆为文侯县侯;以荡平岷州之功,赠四子独孤藏为义宁县侯;各食邑一千户。以平定凉州之功,赠五子独孤顺封项城县伯;以远袭荆州之功,赠六子独孤陀为建忠县伯,食邑各五百户。平生百战,不能尽赏,聊尽寸意,愿诸卿效大司马之忠勇,戮力王事,荡平宇内,兴邦安民。钦此!”

堂上登时起了一阵轰动,连追赠亡父带加封诸子,宇文泰今天一口气赏了独孤家三个公爵、两个侯爵、两个伯爵共七个爵位,独孤家一眨眼便满门公侯,长安城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盛大隆重的祭礼。

独孤信的额头方才在柱上磕破,刚被手下用白布扎好,他红肿着眼睛,带着一群幼小的儿子跪下行礼,领了封爵和绶印。

而赵贵依旧在心里冷笑着,宇文泰这个匈奴种,十几年来,总拿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收买得独孤信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来得容易的功名,去的时候,也会一样容易。

在满堂宾客中,赵贵望见独立一隅的崔夫人,望见她脸上那同样含着淡淡嘲讽的微笑,便知道独孤家还有个明白人。

祭吊已毕,宾客散去,庭院中夜色深浓,稠得如一碗新研的墨汁。

白纱灯下,崔夫人携着自己的几个女儿,望着一身雪白孝服、风仪不减当年的夫君独孤信,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又甜蜜又辛酸的滋味。

她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家的女儿,家中叔伯兄弟都是世家子弟,博学多识,胸藏万卷,可她却偏偏看上了一个六镇武夫出身的鲜卑男人。

十几年来,在她的眼中,天下男儿没一个及得上她夫君的勇略与肝胆。

年轻时,在葛荣帐下,独孤信面对数万大军,单骑搦战,在千军万马中生擒渔阳王袁肆周;孝武帝元修与高欢争战失利败走时,整座洛阳城只有独孤信追了出来,孤身护主,远投关中;在兵微将寡的宇文泰手下,独孤信不畏强敌,率八百人长途奔袭,欲为西魏夺取荆州,荆州大将田八能派了三千步骑到独孤信背后,自己开城门迎战,上万人马前后夹击独孤信的八百壮士,竟然被独孤信一举击溃,夺取荆州,平定了三荆;不久独孤信又带数百人平定秦州,十年生聚,建成一支铁骑十万、战无不胜的秦州军……

他不仅是三国赵云那样的孤胆英雄,也是关羽那样的忠义大将,更是吕蒙那样有勇有谋的统帅,还是周瑜那样有情有义、英姿出众的儒将。

只是,他从来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征服者。

所以他才用一生去成就了宇文泰,被宇文泰用“兄弟情义”困住了全部身心,不能尽孝,不能顾家,不能展开权谋,不能尽力功名,只能不断地为宇文泰出征,为宇文泰平定天下,为宇文泰攻克敌城,为宇文泰经营地盘。

年轻的郭夫人一脸抑制不住的喜悦。

她出身建康城的低微士族,是个小家碧玉,没见过多少大富贵,今天她所生的五个儿子全都受到封赠,郭夫人自觉面目生光,显得比平时更加气壮,笑吟吟地道:“大司马,别看今天我们独孤家这么风光,一口气赏了这么多封爵,可人家都说,是大司马的功劳太大,就算将来封几个王爵,宇文大人都报答不了大司马这些年的战功,要真是这样,妾身生的儿子将来一个个都能封王,给独孤家光宗耀祖,那才叫挣脸。”

崔夫人冷冷地道:“自古大恩如大仇,功高震主者必身危。对大司马来说,一天得了这么多恩赏,诏书里还说大司马平生百战,不能尽赏,聊尽寸意,妾身觉得,再不激流勇退,就难以明哲保身了。大司马,不如我们趁此守丧的机会,远走秦州,离开长安城,就算在乡下种菜养马,妾身也决不叫苦。”

郭夫人白了崔夫人一眼,虽然她嫁给独孤信比崔夫人晚,可独孤信从来没将她当侧室看待,看在儿子们的面上,在独孤府里另置一间独院,让她带着儿子们居住,平时也不强求她到崔夫人这里侍候。

这些年仗着儿子生得多,郭夫人已不太将崔夫人放在眼里,平时连“姐姐”都不愿多喊一声。

不过是多读了两本古书,多识得两个字,她还当自己是女诸葛亮、女张良了?

郭夫人冷笑一声道:“姐姐不叫苦,可伏陀他们呢?本来好端端的在长安城里当着大司马家的公子,一到十四岁就能任开府带兵,勋荣一时,可姐姐只顾着避风头怕死,要咱们家的孩儿全去乡下当村野鄙夫,独孤家是几百年的北州将族,就这么自甘下游,祖宗们在地下知道了,只怕也不会答应吧?”

听郭夫人口口声声地提及她生的儿子们,崔夫人不禁被碰到了痛处,她深爱自己的夫婿,但命运实在太捉弄人,这些年她为独孤信接连生了七个女儿,就是没生下一个能跟随父亲上阵作战、能承袭父亲封爵的儿子。

崔夫人生的七个女儿个个出色,相貌美、读书多、能干有见识,既有舅舅家的博学和高贵,又有独孤信的勇气与肝胆。

而郭夫人所生的几个儿子,却无一不平庸。

以如此平庸之才,小小年纪便居于高位,还要面对执政大臣宇文泰的猜忌和打压,这不是给自己招祸吗?

这个不断为独孤家生儿子的女人,实在愚蠢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