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右夫人(第6/6页)

独孤信泪眼迷离地望着她,心酸得说不出话来。

他打小就是人中龙凤之姿,相貌堂堂、武艺绝伦、为人稳重,从来只有女人喜欢他,没有他主动迷上哪个女人,更不会把谁久久地放在心坎上,可遇到崔天蕴后,这铁打的汉子,心却全被她占满了。

他那样喜欢她持卷而读的宁静模样,喜欢她散发独立的迷幻优雅,喜欢看到她为他准备的满桌菜肴,喜欢看到她一手拉着一个女儿、被一群兼有二人俊秀的漂亮女儿围绕着的慈母模样,喜欢看到她支颐打着瞌睡直到深夜、也要等候他办事归来的贤妻风范,喜欢她注视自己时眼中的闪亮与惊喜,喜欢她依偎自己时的温软与芳香。

可一夜之间,她就能冻凝了一切他所熟悉的美好,变得冷漠无比。

再求她原谅,再求她宽恕,她都不愿给予机会。

这真的是深情挚爱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每次想起她,心头依然会是又甜蜜又酸楚的滋味,如果是,为什么这段情从来都像匕首一样,给他扎心般的痛苦与难解的煎熬……

崔夫人也拉住了郭夫人的手,瘦可见骨的脸上仍依稀可见往日的明眸皓齿,微笑道:“妹妹,这些年来,姐姐心魔难解,亏得有妹妹照料,大司马才能过得安稳,你为独孤家生了六个儿子,传宗接代,让大司马有后,也该有这个名分。”

独孤伽罗困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说,即将来临的死亡,让这三个人在今生和解了吗?

她和别的姐妹想的不一样,一直不觉得自己的母亲这些年的倔强是错误。

四姐独孤菩提总觉得崔夫人走火入魔,尤其这几年来,人到中年的崔夫人,不能当个贤妻,为日益处境窘迫的独孤信分忧解难、分析情势,反倒一心寄情佛典、刻意自虐,以冷漠来报复独孤信,长安城里的王妃夫人们个个不解。

唯独独孤伽罗明白母亲的心。

从十七岁嫁给独孤信起,崔夫人的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心底早许下生死追随之愿,可半道上他却有了别的女人、别的孩子,是的,爹是为了让独孤善他们名正言顺,才立了郭夫人为正室,那崔夫人这么多年的付出算什么,在嗣子面前,什么都要让道吗?她的一生都在为独孤信倾心吐胆的操劳,突然间多出来一个女人与她分享丈夫,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咽下这杯苦酒?

崔夫人以自己的至冷至刚至刻忍,来捍卫自己用情的至真至性至深沉,爹的心里有娘,娘当然是知道的,但爹的心里并不只有娘一个女人,娘也是根本不能忍的。

郭夫人与独孤信听得崔夫人声音温柔和气,仿佛又是从前的那个崔夫人了,都觉喜悦,郭夫人拭泪道:“这都是妹妹分内的事。”

崔夫人凄然道:“姐姐已经不成了,以后大司马的身体,要托妹妹多多照料,他年纪大,人又静默,什么忧苦都自己咽下,不愿对人倾诉,要妹妹多体贴关心才好。”

郭夫人忙不迭答应道:“是,妹妹听姐姐的话。”

崔夫人松开郭夫人的手,又叫来独孤丽华姐妹们,跪在独孤信面前道:“以后你们姐妹也记得要孝顺爹,照顾爹,不让爹生气劳心,常带孩子回府看望爹,爹一生流离,征伐无数,筋骨辛劳,你们啊,记得替娘侍候好他,娘这辈子太折磨你爹了,你们几个姐妹,要好好替娘补罪,娘地下有知,也会高兴。”

独孤丽华等人也含泪答应,独孤丽华勉强笑道:“娘,你还年轻,何至于此?待你好起来,爹还等着吃你亲手做的菜,穿你亲手缝的袍子呢。”

崔夫人含泪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独孤信的脸颊和胡子,轻叹道:“如愿,此生有你,我便没有白来人间一趟。夫妻二十多年,你的每一个侧影和眼神都深刻我心,再想抹,都抹不去,再想忘,都忘不了,每个孤独辗转的深夜,我心里都在一遍遍回忆从前的美好,如愿,倘有来世,你还想遇见我吗?”

独孤信含泪点了点头,道:“天蕴,倘有来世,哪怕你一个儿女都不生,我也决不另娶,决不让你失望。”

崔夫人点了点头,拭泪道:“如愿,多谢你给我这辈子的深情和恩义,那我们就来世再见……可这一辈子,如愿,我不原谅你,到死都不能!”

她一把从地下拾起剪刀,飞快剪去自己所有的发束,独孤丽华等人来不及阻拦,花白发丝飞雪般飘落满地。

独孤信痛哭失声,在他的哭声中,崔夫人隔着泪影,最后望了自己心爱的男人一眼,瞑目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