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右夫人(第4/6页)

五岁的独孤伽罗,跟着十岁的四姐独孤菩提从外面走了进来,高高兴兴地道:“爹,娘!”

神情虚弱的崔夫人,转过身来,凝视着独孤信那张日渐苍老的脸庞,心里犹然回味着他那番情真意切的语言,久已灰败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羞赧的淡红,眼睛里也闪动起颇为润泽的神采。

伽罗不禁有些欣喜,看来,母亲的病一定会好转,她和父亲似乎已经尽释前嫌。

独孤菩提手里端着一只托盘,盘子上放着一个药碗,见崔夫人脸上泛起红晕,神情有所缓和,极是喜悦,笑道:“爹,药好了,你给娘喂药喝。”

为了加深此情此境中的缱绻意味,独孤信只得接过药碗,来给崔夫人喂药。

独孤信一生戎马倥偬,而且自负风流俊秀,从来没做过这等婆婆妈妈的事情,但见崔夫人竟然被他的一番话打动,整个人泛出了生机,心中深喜。他有些笨拙地举起银匙,喂入崔夫人颤抖的唇里。

就在此刻,一阵满怀喜庆的丝竹声悠然响起。

虽然音乐声十分遥远,但脸色大变的菩提与伽罗还是清楚地听了出来,那是由西院传来的,丝竹声中又夹着震耳的鞭炮。

她们怎么能忘记,今天正是郭夫人所生幼子独孤整刚刚满月的大喜日子!为人没有多少头脑的郭夫人,并不懂得收敛之道,或许,她是为了让最近为政事家事烦恼的独孤信高兴,才如此兴师动众地为幼儿办起汤饼宴。

这喜气洋洋的音乐,同样让独孤信脸色剧变。

他清楚地看见,崔夫人的牙关忽然间紧闭起来,她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流露出彻骨的怨望和憎恨,怀着这样不肯原谅的决心,崔夫人的眼睛慢慢阖上了。

然后,她整个人向后一仰,昏迷了过去,刚刚喂入的棕黑色药汁,沿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流了下来。

“娘!”独孤伽罗绝望而凄厉地叫了起来。

独孤信手里的药碗“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他浑身发起抖来,只在这一刻,他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败:他是这样不留余地地伤害着一个至爱他的女人,他是这样辜负了当年才貌出众、为他无怨无悔付出了一生的妻子……

寂无人声的东院里,风舞梨花,如漫天白雪,花雨中仍旧传来绵绵不绝的丝竹声,那是首欢快的《清商乐》。

独孤伽罗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西魏大统十五年四月,也是东魏的武定七年四月,东魏高澄以大将军的身份兼相国,封齐王,并加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就在他还有一个月就可以禅代魏帝当北齐皇帝的时候,因意外被一个厨子杀死。

取代好色的高澄成为东魏执政的,是高欢与娄太后所生次子高洋。

五月,高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齐。

十一月,宇文泰兴大军伐齐,却不战而返。

原来高洋为震慑宇文泰,纠合六州鲜卑近十万人马,在建州附近阅武。

宇文泰立马山崖,望见不远处的缓坡与平原上,漫山遍野刀枪林立,铁甲如云,耳听得鼓声、呐喊声、马嘶声沸反盈天,不禁叹道:“高欢未死!”

虽然前年高欢以带病之身久攻玉璧不下,怒发身亡,但宇文泰深深知道,凭武干,凭兵力,认真较量起来,自己还不是高欢的对手,也不是面前这个曾因貌丑和愚蠢备受兄弟们欺负的高洋的对手。

高洋外似痴愚,内实聪慧,大智若愚,勇武聪慧,北齐有他为皇帝,宇文泰暂时还不想去碰这块硬石头,于是挥兵南下。

南梁虽然号称有六十万兵马,但侯景叛乱时却嘲笑南梁兵马根本是纸糊的、泥做的,侯景以八千流寇便击溃了守护建康城的五万大军,更视外围的二十万大军如无物,逼死了台城中诵佛不止的梁武帝萧衍。

既然侯景已经试出了南梁的虚实,这便宜,宇文泰肯定要先拣。

于是魏帝拓跋廓元年(公元554年),西魏攻破江陵,吞并雍州、益州等地,长江中上游、四川一带地盘归了宇文泰,加上原有的关陇,宇文泰已踏踏实实地占据了半壁江山。

这几年来,他也逐步架空了元氏宗室,像高澄一样,还剩下最后一步,就可以登基称帝了。

而与此同时,南梁萧家自相残杀,北齐高洋纵酒贪欢,越来越残暴糊涂,四十七岁、如日中天的宇文泰觉得,自己已等来了最后决战的机会。

大司马府中,独孤丽华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母亲,不禁潸然泪下。

妹妹们环绕在她身旁,也全都手足无措。

崔夫人刚过四十岁,模样枯槁,已熬得灯尽油干,这些年来她寄情佛经佛典,可却没有得到真正的平静,对独孤信时刻不能停止的怨恨和思念,将她折磨得心碎难平、痛不欲生,表面平静如水的崔夫人,心底似乎比平常女人有着更丰富的感情。

“丽华,”崔夫人从被子下伸出手来,握住女儿的手,“替我叫人来,娘快不行了,叫城外般若寺的法师来,就在这房里为我落发为尼,清清净净地去死。”

“娘!”独孤丽华忍不住痛哭起来,“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你这样折磨自己,心疼的人只有我们,心碎的只有爹爹,爹爹这些年头发白了多少,娘没看到吗?我也嫁了人,四妹也有了婆家,我们都长大了,明白事情了,爹这一辈子心里只有你,我们全看得清清楚楚,可你就是不信。”

“他活该!”崔夫人的眼泪也汹涌而出,“我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女人么?当年生不出儿子,我还亲自要帮他置妾,是他不肯。可是他另置侧室也就算了,还要帮那女人求名分,让她与我平起平坐,我崔天蕴是堂堂清河崔家的女儿,宁死也不受这种侮辱!其他什么都能分享,荣华富贵、金银珠宝,我何曾放在眼里,可我敬爱半生、为他奉献所有的丈夫,我绝不能与别的女人分享!”

“娘!姐姐说得对,你拼命折磨自己,也折磨爹,折磨我们,这样下去,我们独孤家迟早会成为长安城里的笑话。”四女儿独孤菩提是个高大健美的少女,有些不满地说道,她刚刚订下婚事,要嫁给太尉、柱国大将军李虎的儿子李昞。

李昞年龄大,今年四十岁,前妻亡故多年,虽说年纪大了独孤菩提一倍,但三年前李虎病故,李昞承袭了父亲的唐国公之爵、柱国大将军之位,称得上地位显赫。

而且李昞深肖乃父,颇有奇谋,常能以险兵出奇制胜,所以独孤信撮合的这婚事,独孤菩提深为满意,英雄美人,称得上天作之合。

“笑话?”崔夫人喃喃地道,“一个府里居然设有两个夫人,左夫人、右夫人,这才叫笑话!既然他心恋年轻女子,那就和郭夫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去好了,何必成心给我添堵?娘活不长了,快帮我叫明远法师来,了掉娘的最后一个心愿。这大司马夫人的头衔,在我眼中不过是个枷锁,是一生的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