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子妃(第5/6页)

郭夫人犹豫不决,半晌才道:“伽罗,大人已经与崔夫人合冢,我一个苦命的南朝女子、罪臣之妻,最好的去处,便是舍身到万善尼寺,修修来生。”

诚然如此,伽罗在心底暗自赞成。

北朝崇佛多年,乱世皇帝们几乎个个礼佛,不少名刹历经兵燹而未败落,因此,僧寺、尼庵成了乱世百姓的最好避难处,出家人不仅能吃饱穿暖,而且多少能够避开世间的动荡和兵灾。

朝代更换频仍,前朝后妃和皇族,大多选择出家,在供奉甚厚的寺院里度过残生。万善尼寺,那是失意女眷们最向往的去处,里面还有不少前朝的皇后和公主。

“好,就是这样。”伽罗点了点头,她决意让郭夫人有一个安详的晚年,毕竟,来自南朝的郭夫人,曾经是独孤信的女人。

杨忠在不久前病故,杨坚袭了父亲的官爵,如今已是八柱国之一,位置与当年的独孤信仿佛。

身为柱国大将军、随国公的夫人,伽罗十分善于经营自己的势力。

伽罗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她进宫去面见阿史那皇后时,才知道事情有变,宇文邕已决意毁寺灭佛,强迫和尚尼姑们集体还俗,这一下,郭夫人是无法出家了。

“皇后,您为何不劝一劝大家?”已接受过宇文邕聘礼结为儿女亲家的伽罗,侧身在侍女捧来的绣墩上坐下,不经意地打量着正在妙龄的阿史那皇后,发现她仍没有怀孕的迹象。

阿史那皇后嫁给宇文邕已有多年,宇文邕对她宠爱有加,但听说宇文邕年轻时的荒唐行径令他元气大损、不能再生育。

如今看来,这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来自塞外的俊秀动人的突厥公主阿史那,是无法为宇文邕生下一个突厥与鲜卑混血的皇嗣了。

伽罗禁不住在暗中缓了一口气,幸好是这样,自己的女儿杨丽华,将来才有成为太子妃的机会。

否则,按着北周立嫡不立长的传统,自己的准女婿宇文赟的生母李皇后,早已病故多年,在宇文邕心中的位置也远不能和阿史那皇后相比,将来哪有登基为帝的可能?

阿史那皇后皱了皱眉,挥手逐去了身边的侍女,叹道:“大家哪里肯听我的话?大家昨夜说道,如今长安城里,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出家为僧尼,这些僧尼不事生产,专门虚言蛊惑人心,王公大臣们为妄求富贵,一个个争着布施,寺院竞事奢华,长此以往,大周必亡……”

她虽然是突厥女子,但从小跟着汉人读书,又居长安多年,看起来娴雅大方,容止过人,这也是宇文邕深深敬爱她的原因。

阿史那皇后是突厥木杆可汗的女儿,本来受过周聘,后来又受了齐聘,等于是一女许了两家。

突厥灭了柔然之后,雄踞塞外,骑兵有数十万之多。

北周和北齐,无论哪一国能与突厥联姻,都会实力大增,因此周使和齐使在木杆可汗的帐外来往不断,苦苦求婚。

木杆可汗立意要将阿史那嫁给北齐高家,宇文邕无奈之下,派了宇文贵等几位王公率了一百二十名大臣,带了倾国之财去突厥求婚。

这些大臣们为了一个皇后,在突厥死守多年,木杆可汗仍要将女儿嫁给当时刚刚打败南陈、兵力强盛的北齐,不料,送亲前夜,漠北忽然天降大雷雨,刮破了木杆可汗的王帐穹庐,旬日不止。

崇拜鬼神的突厥人都认为这是天谴,木杆可汗害怕起来,这才将女儿嫁给了宇文邕。

当然,擅长武事的宇文邕此举并非白花力气,这些年与北齐攻战时,北周往往与突厥骑兵联手,杀得北齐长城内外寸草不生。

“大家此举非同小可,朝廷内外必然物议沸腾,”伽罗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史那皇后的脸色,叹息道,“难道朝臣们没有进折子?”

“今儿早上进的表章和奏启,在太极殿里堆积如山,里面不但有几位柱国的奏启,还有三位宗室老亲王上的表章,”阿史那皇后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对政事不大感兴趣,反而十分迷恋禅宗的书典,万善尼寺的每次讲经大会,她都会亲临经堂,隔帐听明远大师宣讲,“可大家看也不看,说谁敢再劝,就罢了谁的官,让他削职为民,谁敢上第三道表章,就砍谁的头。”

“大冢宰进了表么?”

“大冢宰这些天忙着到北齐去迎接分离了二十多年的生母,哪里有时间理会这等事情?”阿史那皇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为人处世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阿史那皇后一向认为,独孤伽罗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女人,也是她嫁到长安城后最大的收获之一。

几年来,她已将伽罗视为贴心密友,什么事情都愿意向伽罗倾诉。

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六七岁的鲜卑女人,有一种远超乎年龄的睿智和成熟,她雅通书史、吐属不凡、气质不俗,长安城里再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她相比的贵妇,可是,如此精彩的一个女人,却嫁给了杨坚这么个赳赳武夫,阿史那皇后不禁为她惋惜。

“哦……”伽罗点了点头,心里有种奇怪的喜悦,宇文邕终于不甘于做一个傀儡皇帝了!如果说娶突厥公主做皇后是宇文邕巩固势力的第一步,那么,这次规模壮大的“毁寺灭法”,就是宇文邕在大周朝廷上尝试立威的第二步罢?

胸无长策、为人暴躁的宇文护,不见得是宇文邕的对手,——他甚至没能领悟了这样一个婉转而坚决的挑战。

迎亲的礼炮声、鼓吹声,已经震动了整个长安城。

十三岁的杨丽华,却仍然在妆台上伏案痛哭,她身上只穿着样式简洁的浅黄色绣襦和密褶长裙,背影纤细而动人。

妆台边,堆满了盛着大红礼服、彩绶和各色金珠首饰的皮箧,上面的锁已经打开,侍女们举着卷草花纹的红色绫锦中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宇文邕一向俭朴,连周宫的妃子们都难得穿上轻绫彩绣的华服,这一次却送了如此隆重丰盛的礼物,到随国公府为太子下聘,令杨坚和伽罗都有些意外。

想来,宇文邕一定深爱自己的长子,尽管平日里他对儿子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大加捶楚,但关键时候,宇文邕还是忍住流露出了内心的深情。

眼见宫车即将临门,伽罗不禁有些焦躁了。

梳着大手髻、头插七钿、身着公侯夫人礼服的伽罗,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下来回踱了两步,用力推开女儿的房门,双眉倒竖,有些气恼地问道:“这桩婚事你还在襁褓中就已订下,嫁入东宫,身为太子妃,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体面?这别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你却视为畏途,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丽华陡然抬起脸来,涌满泪水的细长眼睛凝视着她一向敬畏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