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骑兽之势(第2/6页)

她命人拿过针线来,就在杨俊肩头细心织补着绽口,针行细细,织痕浅浅,却是她最后的留念与诀别。

从来没有一个和亲公主重返过长安城,今日之后,是为永诀。千金公主情难自禁的眼泪,一滴滴打湿了杨俊肩头的衣裳。

长孙晟悄悄背过身去,擦掉自己眼角的一滴眼泪。

他来往关塞多年,意志如铁,是一条见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变色的硬汉,杨坚这次派他当和亲副使,就是因为他孔武有力又深沉稳重,可以震慑突厥人,可此时,他望着面前这对璧人的心碎,也不禁感到酸楚。

这两个面目如画的小儿女,如此相配,又如此深情,为什么随国公夫人要活生生拆开他们,让他们从此走向茫然不可知的命运,从此在这世上与心爱的人永别?

果然像郑译预言的那样,疯狂透支身体的宇文赟,没能活过大象二年(公元580年)的夏天。

天元大皇帝宇文赟在夜宴上忽然一头栽倒,惊慌失措的妃嫔们将他扶起来时,只见宇文赟鼻歪口斜、嘴角流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双酒色过度的眼珠还能痛苦地转动。

他虚弱地向身边不远处的杨丽华看去,却见她盘坐在紫檀漆几后面,一动不动,脸上连睫毛都没有掀动一下,只有两行清亮的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徐徐流下。

宇文赟抬起左手,向杨丽华摇了一摇,是永诀么?

杨丽华隔着温热的泪水凝视着她的丈夫,他们从十三岁时一起成长,而她终于没能遏制得了他的疯狂。

但在这个热闹而华丽的夜晚,她忽然看见了宇文赟身上一闪即逝的清明和忧伤。

御正下大夫刘昉和内史上大夫郑译、御正中大夫颜之仪,是最早被召入天德殿的三位大臣。

这三个从不离宇文赟左右的心腹,此刻不禁沉入了巨大的惶恐中,怎么,这个从不愿过问政事的年轻皇帝就这样离开了,将大周的赫赫皇权留给宗室和大臣们抢夺?

宇文赟在忽而清醒、忽而昏沉的瞬间,吃力地向他们说道:“善……善辅我儿,毋……毋令……”

究竟是毋令什么,他到底没有说出来,便昏迷了过去。

这一次,看样子他再不会醒来。

颜之仪赶紧出去,领命召集群臣,到长安城外各寺为皇上祈福消灾。

装饰华丽无比的天德殿内室,即使在两枝素白蜡烛的照耀下,也发出了煊赫夺目的芒彩,这里的帐子帷幔上刺满了金绣,每一束流苏边都装饰着珍珠和宝石,地上用黄金砌地、白玉升阶。

据说仅宇文赟内室修饰所用的黄金珠宝,就动用了北朝整整一年的赋税。如今的北朝,比从前的哪一年都要徭赋沉重。

在这华丽的房间,凝视着这个终于在疯狂的顶峰凋谢的年轻皇帝,郑译在心里猜测,宇文赟想说的,大约是毋令外戚专权罢?而默默坐在床侧落泪的杨丽华却在想,是不是毋令宇文阐疯癫痴狂如乃父?

既然,年轻的天元皇帝没有留下遗命,也没有指定辅命大臣,那么,此刻的天德殿,实际正在决定一个王朝的命运。

依杨丽华的意思,目下的第一件事情,应该将宇文赟的弟弟宇文赞召入内宫,指定他为摄政王。

郑译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奇怪:这位性情贞静固执的杨皇后,看起来真不像是杨坚和独孤伽罗的女儿,她几乎完全不懂得权术——在这个非常时刻,谁第一个来到快要咽气的宇文赟身边,谁就掌握了北朝至高无上的权力!

她怎么连这点常识也没有?竟打算将她父母虎视眈眈已久的皇权轻巧地交给一个平庸无能的少年!

“天元皇后,”郑译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带了几分藐视,却努力用谦卑的声音回答道,“天元皇帝即将不豫,太子年少,非能干得力之人不能定社稷……若以汉王宇文赞辅阁,臣恐其非人。”

杨丽华细想一下,觉得果然如此。

汉王宇文赞是个肥胖得有些愚蠢的少年,他甚至没有其兄长畸型勃发的生命力,整天显得无精打采,连脑子都懒得多动,只会抱着一袋水烟,和清客们聊聊天、喝喝酒,看起来暮气沉沉。

“那……该召谁来?”杨丽华犹豫起来,除了宇文家的亲王外,朝中的重臣,就得算那几位皇后的娘家人了。

陈月仪的父亲陈山提和元乐尚的父亲元晟,均在不久前加封了上柱国,但他们并不带兵,徒有其名而已。

只有尉迟炽繁的家里与众不同,论起家世,尉迟家与宇文家是亲上加亲,二世都尚公主;论起名望,尉迟迥收复过西蜀,当了多年辅政大臣,手下旧部不少;论起实力,尉迟迥现在是外任的相州总管,总揽北部军权,比自己即将上任扬州总管、总揽大周南部兵权的父亲杨坚兵力更强……

难道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尉迟家从这个夜晚开始飞黄腾达?

杨丽华不能甘心。

纵然她并不热衷于权位,但她也不能让宇文家和杨家的命运操纵在别的家族手中,她自己更不能在一个刚满十五岁、来路暧昧的女孩子手下唯唯听命。

“既临大事,当然该召请随国公入见。随国公亲则国丈,重则国之宰辅,而况明决果睿、名重北邦,监国之人,非随国公莫属。”郑译仍然是眼观鼻、鼻观口,但心里却起了阵叹息,这个杨丽华,为什么她没有她母亲一半的果断和明智?

在这个非常时刻,她竟然是如此的优柔难决,旁边若换了别人,而不是郑译,早已将杨丽华玩弄于股掌之上。

杨丽华有些木呆呆地注视着郑译,不出片刻,又将视线移到站在帷幔旁边的刘昉身上。

刘昉比郑译年龄大几岁,但外貌和举止却显得年轻得多,面容上带着一种无法掩藏的浮滑气息,此刻,这个平时十分能言善辩的御正下大夫,却保持着令人敬畏的沉默。

“刘大夫,依你之见呢?”也许是为避亲嫌,杨丽华没有立刻答应郑译,而是不放心地询问起了刘昉。

“郑内史所言诚是,请皇后速召随国公入见!”出乎她的意料,刘昉竟然双膝跪倒,高声赞同着。

见识不出宫掖的杨丽华,终于点了点头。

她不能明白郑译、刘昉如此作为的背后原因,她只是在心底里涌起一种隐隐的喜悦,一方面是庆幸自己地位的稳固,一方面是为父亲能有这样的声威而高兴。

“好,就按着两位大夫所说,召随国公入见。”杨丽华咬了咬牙,终于点头首肯。

再过几天,八岁的小皇帝宇文阐就将临朝听政了,她就算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的五个弟弟着想。

听母亲说,他们一个个都是英睿不凡的少年。